我在布拉格過除夕夜. 廣場擠滿人. 氣溫近零度. 賣熱紅酒配燒豬肉的攤位生意特別好. 燒豬肉是特產. 一盤 500 公克, 用紙盤拿了自己到高腳桌那兒站著吃. 這是露天攤位, 吃完了紙盤自己扔到旁邊的大垃圾桶裏.
500 公克實在有些超過. 除非分享, 很少有人吃完的.
排隊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在旁邊靜靜地觀察等待. 一有人吃完把剩下的食物扔進垃圾桶, 他就立刻走上去撈出來接著吃. 他會選擇對象. 一個人的 500 公克的肉通常吃不完. 剩的就是他的. 他不會上前跟人討食 - 雖然明知最後還是要丟掉.
這似乎是他的遊戲規則.
上前索討食物至少犯了兩個規. 第一, 那干擾客人. 第二, 那是商家地盤. 垃圾桶是公共產物.
我開始緊張不自在. 我知道他會盯上我, 靜靜等我吃完. 我拿了一大盤肉開始找空位. 從眼角我注意到他也開放移動. 那埸景好像獅子在獵食, 遠處的豺狼悄悄跟著等著 ...等剩下的.
我找到靠外圍的桌子站著吃. 他就在五公尺之外等著. 我相信在埸所有人沒有一個注意到這一幕. 我也裝著不知道繼續吃我的燒豬肉. 可是我知道我一定很不自在. 我不自在的程度一定遠超過他. 我吃得很斯文很衛生. 因為我知道他在看, 也知道他會接著吃. 我儘量保持不污染他那一份.
快吃飽的時候我犯了一個大錯. 我轉頭看他一眼. 兩人眼睛立刻對上了. 他知道我知道了. 我很不自在地把眼光轉走. 這時候我竟成了弱者. 因為他絲毫沒有閃爍退讓. 那眼光竟然充滿自信.
我開始掙扎. 再玩下去都是作戲. 他知道我知道. 我也知道他知道. 我們語言不通, 沒有對話. 發球權在我手裹. 我已經吃飽了. 還有半盤肉. 他在等. 我該怎麼辦? 走過去把盤子交給他, 還是繼續玩下去把辛苦保持衛生的另一半肉活生生丟進垃圾桶再看著他過去撈出來? 老天, 我從沒面對過這麼大的難題. 我多麼希望他能打破這樣的繁文褥節, 走過來直接跟我要. 這樣也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
可是, 他不動如山. 我卻是如坐針氈. 發球的未必佔上鋒.
僵持幾分鐘後我輸了. 我輸給我的懦弱. 我沒有勇氣直接把剩下的食物走去交給他. 我站起來. 其實我是崩潰的. 我笨拙地走到垃圾桶前面彎腰小心把剩下的食物放進去. 我是用面朝上輕放的. 可是這並不減我的失敗感. 我從沒有這麼落敗過. 後面的一幕我懦弱到沒有勇氣去看. 我只用眼角掃到一個人影隨後跟上, 然後我聽到翻垃圾桶的聲音.
我完全潰敗了. 在這遠在他鄉的2012除夕夜我敗給我的軟弱.我敗給了一個這麼有自尊的乞丐.
他並不是乞丐. 他從頭到尾沒有跟我要過食物.
其實他還有第三項遊戲規則. 那就是自尊.
獨自走回旅館的路上我在想, 除夕夜, 我們素不相識, 我吃飽, 他吃飽, 食物沒有浪費, 小小的堅持, 我沒施捨, 他也沒乞討 ... 我的心情又稍微好了一點.
令我戰敗的布拉格燒豬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