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母親的手在餐桌上輕輕抖著。
她盯著那杯涼掉的茶,忽然問我:「哥哥啊,你說,六龜的路知道怎走嗎?」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下午都安靜了。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說自己十八歲那年離開,再也沒回去過,詳細的原因她也不願提起。我看著她蒼白的指節,心裡湧上一種難以形容的酸。
八十六歲的她,開始常常忘記事情,但唯獨「六龜」這兩個字,從沒模糊過。
那一刻我想,也許人老了,記憶會慢慢退潮,但有些地方,會像岸邊那顆沒被沖走的石頭,再久,也仍舊矗立著。

第一晚|明山莊:路上的一盞燈
我們決定帶母親南下。為了讓她不要太疲憊,先在前一晚,住進高雄大樹的「明山莊」。車子開進小徑時,陽光正從枝葉間篩下。那棟紅磚建築靜靜立著,被風與綠包圍著。母親看著窗外,眼睛亮了一下:「這裡有我以前家鄉的味道。」館內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接待的管家笑著替我們辦入住,語氣輕柔:「今天的天氣很好,等會可以在外面走走散步,傍晚可以在書法區聽墨香與蟲鳴對話。」
母親點頭,露出久違的笑容。那笑容裡,有一種卸下警戒的安然。
房裡大面落地窗對著山邊。陽光斜斜灑進來,塵埃在光裡慢慢浮動。
母親坐在窗邊的單椅上,兩手撫著扶手,像在觸摸什麼熟悉的東西。
她說:「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午後的光——它讓人覺得,什麼都還有希望。」
那一夜,她睡得特別沉。窗外蟲鳴連綿,我卻躺在床上睜著眼。
我想著明天那條山路,想著她手中那張泛黃的照片,照片裡是她二十歲時的自己,站在一棵樹下笑。


光還在南方,與記憶重逢-明山莊


六龜|回到記憶的盡頭
從大樹往六龜開,天色一路變得柔軟。
山路蜿蜒,溪水貼著山腰滑行。母親坐在後座,望著窗外出神。
「我以前每天走這種路去挑水,」她說,「那時候年輕,不覺得遠,現在看起來,好像一輩子這麼長。」我們在鎮上問了幾位老人家,終於有一位阿伯聽到母親的名字,眼睛一亮:「阿蘭喔?我記得,溪邊那戶!」他帶著我們穿過小巷,那裡的牆壁長滿青苔,屋瓦早已塌陷。
「這裡,就是以前妳們家的地。」母親走到那堵老牆前,手微微顫抖。她用手掌輕輕貼在牆上,閉上眼。
「以前外婆會在這裡曬衣服,我在旁邊幫她晾……那時候的風,好像也這樣吹。」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最後化成一聲微弱的嘆息。
風從山谷裡穿過,吹亂她花白的頭髮。我忽然覺得,這趟路不只是她的尋親,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不只是「母親」,而是一個女兒,一個,也曾經在時間裡被遺留下來的女兒。


光還在南方,與記憶重逢-明山莊


回程|再回明山莊:時間的縫隙裡,藏著安靜
傍晚,我們又回到明山莊。
天空正下著細雨,空氣裡是草木的香。庭院的燈一盞盞亮起,外牆被映成柔金色。母親說想去走走,我們陪她到勤藝術空間。那裡展示著彩墨作品,空氣靜得能聽見毛筆的筆觸。她站在一幅寫著「靜」的作品前,看了許久。
「年輕的時候,哪懂得什麼靜。」她笑著搖頭,「到這個年紀,才知道能靜下來,就是福氣。」
回房後,她又坐到窗邊,手裡拿著那張舊照片。
「以前,我總以為人要往遠的地方去才算有出息,現在才明白,能回來看看就很好。」外頭的樹影晃動,像在回應她的話。
那一夜,我也沒急著睡。我看著母親安靜的側臉,覺得時間真奇怪!
它會讓我們遺忘很多事,卻又在某個瞬間,把所有記憶全還給你。


光還在南方,與記憶重逢-明山莊


離開的早晨|回家的模樣
清晨的明山莊很美。空氣裡有山的氣味,庭院被露水洗得發亮。
母親早早起床,在一樓大廳的窗邊曬太陽。
她說:「我年輕的時候,只想離開山;現在只想多待幾天。」
那語氣裡沒有遺憾,只有釋然。
離開前,她讓我們幫她拍照。
她選了在餐廳旁的落地窗前,背景是那片綠意與光。
「拍好一點喔,這是我最開心的旅程。」她說。那笑容不誇張,卻讓我忍不住紅了眼匡。
我們上車,她搖下車窗,朝那建築物揮手。「以後想家了,就來這裡。」


光還在南方,與記憶重逢-明山莊


尾聲|光還在南方
回程的路上,風穿過車窗。母親靠著頭枕,睡得很安穩。明山莊,牆面在陽光下閃著光。那是一個地方,也是一次重生。
我忽然懂了,尋親,不只是為了找到過去的人,也是為了讓現在的自己,知道還有根、還有方向。南方的路依然在延伸。在那條路的某個轉彎處,有一間被森林包圍的民宿,名為「明山莊」。
它接住了我們旅途的疲憊,也接住了一位母親一生的思念。


光還在南方,與記憶重逢-明山莊
文章分享
評分
評分
複製連結

今日熱門文章 網友點擊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