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雨的和平東路
唱片行收了之後,我在和平東路開了一家很小的劇本工作室。
說是工作室,其實就是一個十坪左右的空間,一張桌子,一台筆電,還有滿牆的劇本和電影書。我接一些小案子,寫短片劇本,偶爾幫劇團改本子。收入不多,但夠生活,更重要的是,我終於有時間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工作室在二樓,樓下是一家老麵包店,每天早上都會飄來剛出爐的麵包香。
她第一次來是一月初。
敲門的時候很輕,輕到我以為是風。打開門,她站在走廊上,手裡抱著一疊資料夾,頭髮濕了一半,大概是剛才下樓的時候被雨淋到的。她看起來很年輕,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眼鏡後面的眼神有些不安。
「請問,你是寫劇本的老師嗎?」她問。
我愣了一下,「我不是老師,只是寫劇本的。」
「可以請你看看我的本子嗎?」她很誠懇地問,「我願意付費。」
我讓她進來,倒了杯熱茶給她。她把資料夾打開,裡面是一個長片劇本,手寫的,字很工整,可以看得出來花了很多時間。
她叫念真。
真的叫念真。我說這名字很有意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是爸媽取的,希望她做人做事都真誠。她是某科大廣電系的學生,畢業製作想拍一個關於家的故事,但老師說她的劇本太平淡,沒有衝突,不夠戲劇化。
我花了一個下午看完她的本子。
劇本確實很平淡,寫的是一個女孩和失智奶奶相處的日常,沒有什麼高潮起伏,只是很多很細膩的小片段。但我看得出來,這些都是真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白,都是她真實經歷過的。
「你老師說得沒錯,這個本子不夠戲劇化。」我說。
她的臉色黯了下來。
「但是,」我接著說,「有些故事不需要戲劇化。有些故事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它的平淡和真實。」
她抬起頭看著我。
「你想拍的,不是一個符合所有人期待的作品,」我說,「你想拍的,是一個只有你能拍出來的故事。對嗎?」
她的眼眶紅了。
後來她幾乎每週都來。我們一起修改劇本,但我沒有改變她的故事核心,只是幫她找到更好的方式去呈現那些平淡中的詩意。我們聊分鏡,聊光影,聊那些細微的情感該怎麼被看見。
有時候她會帶便當來,說是怕我一個人忘記吃飯。我總是說不用,但她還是會帶。她說這是她唯一能回報的方式。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不欠我什麼。
能夠陪伴一個真誠的創作者完成她的作品,這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就像在書店陪伴小雨,在唱片行陪伴逸安,我好像總是在做同樣的事情——遇見一個需要被理解的人,然後用我能給的方式,支持她走向她該去的地方。
她的片子在五月殺青。
拍攝的最後一天,她傳訊息問我要不要去探班。我本來想拒絕,但最後還是去了。現場很小,工作人員不到十個人,但每個人都很認真。我站在監視器後面,看著她指導演員,看著她眼裡的光。
那一刻我知道,她會成為一個好導演。
不是因為技巧,是因為她有一顆真誠的心。這個世界需要更多這樣的創作者,那些願意用最笨的方式,去捕捉生命中最微小卻最珍貴的瞬間的人。
她的片子後來入圍了金穗獎。
頒獎那天她打電話給我,哭著說她得了最佳劇情片。我在電話這頭笑著恭喜她,掛了電話之後,一個人坐在工作室裡,看著窗外和平東路的車流,突然覺得很值得。
她後來去了電影公司當編劇。
再見面是半年後,她帶著男朋友來找我,說是想介紹給我認識。那個男生看起來很老實,是她大學同學,一直默默喜歡她。她說拍片的時候,是他陪她熬過最艱難的那段日子。
我看著他們,真心祝福他們。
她離開前,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讓我相信,平淡也可以是一種力量。」
我笑著說:「是你本來就知道,只是需要有人提醒你。」
工作室還在。我還是接一些案子,寫一些故事。
有時候會想起小雨的咖啡館,逸安去紐約前的眼神,還有念真在監視器前專注的樣子。我好像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情——遇見、陪伴、放手、祝福。
有人說我是不是害怕親密關係。
也許是吧。
但我更相信,有些人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擁有,而是為了成全。我在這些人生命中最脆弱或最關鍵的時刻,剛好在那裡,然後看著她們變得更好,走向更遠的地方。
這就夠了。
冬天又來了,和平東路的雨還是下個不停。
我泡了一杯茶,打開筆電,繼續寫著手上的劇本。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不知道下一個故事會在哪裡開始。
但我知道,只要還有人需要被理解,需要被支持,我就會一直在某個角落,繼續做著同樣溫柔的事情。
因為這是我唯一會的事。
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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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和平東路某個下雨的冬夜,獻給所有堅持做自己的創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