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新生南路
工作室的案子越來越少之後,我開始在新生南路的一家深夜食堂幫忙。
老闆娘姓陳,五十幾歲,丈夫走得早,一個人撐了這家店二十年。她不太會用電腦,帳目常常亂成一團,我就幫她整理,順便在深夜顧店。店很小,只有六個座位,賣的是簡單的家常菜和清粥小菜,但每道菜都有溫度。
深夜十一點到凌晨三點,這是屬於失眠者的時段。
她第一次來是二月底。
推開門的時候,寒流剛過,但冷空氣還沒散。她穿著醫院的志工背心,裡面是單薄的針織衫,整個人看起來像隨時會被風吹走。她在門口站了很久,像是在猶豫要不要進來,最後還是走了進來。
她沒有看菜單,只是安靜地坐下。
「想吃點什麼嗎?」我問。
她搖搖頭,聲音很輕,「可以只是坐一下嗎?」
「當然。」我說,「要不要喝碗熱湯?」
她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我端了碗陳老闆娘熬的雞湯給她。她捧著碗,很久都沒有喝,只是讓熱氣暖著手。我沒有多問什麼,繼續擦著桌子,讓她安靜地坐著。
她叫亦晴。
陰晴的晴,但她說她的人生從來沒有真正放晴過。她是台大醫院的志工,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醫院陪伴臨終病人。她說她媽媽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人,她不想讓別人也那樣孤單地離開。
後來她幾乎每個深夜都來。
她不一定吃東西,有時候只是坐著,看著窗外空蕩蕩的新生南路。我會在她來之前,把她習慣坐的位置擦乾淨,煮好一壺熱茶。我們很少交談,但那種沉默不會讓人覺得尷尬,反而有種奇妙的安心感。
有一天她問我:「你不好奇我為什麼總是一個人來嗎?」
我想了想,「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可以安靜的地方。」
「你不會覺得我奇怪嗎?」她說,「明明有家可以回,卻總是在外面遊蕩。」
「不會,」我說,「有時候家不一定是最能讓人放鬆的地方。」
她看著我,眼神裡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有個交往八年的男朋友,但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真正的對話。不是吵架,只是累了。每天回到家,他在打遊戲,她在滑手機,像兩個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她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分手需要勇氣,繼續也需要勇氣,她兩個都沒有。所以她選擇逃出來,在深夜的食堂裡,找一個可以暫時不用面對的角落。
我沒有給建議。
我知道有些事情,沒有人能幫她做決定。我能做的,就是讓她知道,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個地方,有一碗熱湯,隨時在等她。
三月中旬,她突然一個禮拜沒來。
我有點擔心,但也知道不該多問。第八天的深夜,她終於又推開了門。她的眼睛有點腫,但神情比之前清醒了很多。
「我搬出來了。」她說。
我點點頭,「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都處理好了。只是想來跟你說一聲。」
我倒了杯熱茶給她,「那就好。」
「其實我一直很感謝你,」她說,「你從來不問我為什麼,也不告訴我該怎麼做。你只是讓我知道,我可以慢慢來。」
我笑了笑,「因為我相信你知道答案,只是需要時間。」
她停頓了很久,然後說:「你是不是總是這樣?」
「什麼意思?」
「溫柔地陪著別人,然後看著她們離開。」她看著我,「你不會寂寞嗎?」
我愣住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問我。小雨、逸安、念真,她們都感謝我,祝福我,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會不會寂寞。
「會啊。」我說,聲音比我想像中還要輕。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伸手握了握我的手,然後放開。
「我想你也需要有人對你好。」她說。
那天晚上她離開後,我一個人坐在店裡,看著窗外開始飄起細雨的新生南路,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裂了一個小口。
我一直以為,陪伴別人就是我的意義,成全別人就是我的價值。
但其實我也累了。
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
亦晴後來沒有再來過。
我想她應該是找到新的生活重心了。這樣很好,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只是偶爾深夜顧店的時候,我會想起她問我的那句話——你不會寂寞嗎?
也許我一直都很寂寞。
只是習慣了把溫柔給別人,卻忘了自己也需要被溫柔對待。
陳老闆娘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她要把店收了,回南部跟女兒住。她說她老了,一個人撐不動了。我點點頭,說我理解。
她看著我,「你呢?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傻孩子,」她嘆了口氣,「你對每個人都很好,但你什麼時候才要對自己好一點?」
店收的那天晚上,我最後一次站在新生南路上。
想起小雨、逸安、念真、亦晴,想起那些我陪伴過的人,那些溫柔的道別。我以為我已經習慣了失去,習慣了放手,習慣了寂寞。
但那一刻我才發現,也許我一直在等。
等一個人,不是來讓我陪伴的,而是來陪伴我的。
只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出現。
雨還在下。
我撐著傘,慢慢走在新生南路上,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也許這就是溫柔的人的宿命——用盡所有的力氣對別人好,卻忘了為自己留一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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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新生南路最後一個深夜,獻給所有寂寞的溫柔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