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讀有圖無音樂部落格
舒淇的隨性中,處處有稜角:她堅定地維護屬於自己的空間,那其中有取捨,有掙扎,但沒有猶豫。空間和時間總有束縛,正如以之構建起的自由,總有代價要付出。但她不介意玩味一下這其中的悖論,人生在世,總要盡興才好。

坎城宣佈侯孝賢獲得「最佳導演獎」的那一刻,舒淇哭了。
前一晚劇組已經一起聚過餐,雖然結果還未揭曉,但法國最大的《解放報》已經大張旗鼓地宣佈《聶隱娘》是他們心中的金棕櫚獲獎影片,甚至半帶「威脅」地說,如果這部電影顆粒無收,報社成員要帶上石頭和火把向評委會抗議。電影節場刊評定的分數高達3.5分,位居所有參賽片之最(最後獲得最佳影片的《流浪的迪潘》獲2.5分),而幾乎所有評論都一面倒地對電影贊不絕口,這在坎城電影節歷史上都屬罕見。
他們覺得,有這些肯定已經足夠。真的得了獎,大家也來不及慶祝,各自忙完訪問就四散回家。坎城是個奇妙的地方,前一夜的璀璨熱鬧還來不及回味,第二天日光一起各處已經換上新的廣告牌,時時舊貌換新顏,人人都在與時間賽跑。舒淇當然明白這些。只是在那個片刻,她多少有點難以名狀的百感交集。

在舒淇眼裡,侯孝賢是個「拽拽的、挺帥的男人」,他的信心,從來不源於別人的肯定。兩人認識了15年,《聶隱娘》準備了8年,定一定神再回想,不過是彈指一瞬間。他們相識於電影《千禧曼波》。侯孝賢後來頗為得意地說,因為是第一次合作,他發現舒淇在和他拼「張力」,就毫不客氣地利用了這一點。舒淇成了那次拍攝中最大的驚喜,他的評價是,「她實在是聰明又好。」多年後,他們已經足夠習慣和瞭解彼此,但舒淇說,面對侯孝賢她仍然會感到「痛苦」,「我不想重復以前自己做過的東西,挑戰自己多過聽他說什麼。」
何況,侯孝賢從來不會說「好」或者「不好」,沒有贊貶也不論對錯,最多只是一句,「這次你多了,要收一點。」舒淇生來直接,「我知道他是大師級的導演,可他什麼都不講,自己又什麼都不會……」第二次見面時她便壯著膽子問,侯導,我哪裡不對你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改。侯孝賢覺得她很有意思,很「敢」,心又善,拋給她的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她每每又交出出人意表的成績來。
《最好的時光》的那段默片雖然消音,但拍攝時一樣有台詞。開拍第二天就要舒淇講南音—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泉州南音,幾個原音繞來繞去,侯孝賢都說,「不是用記就可以記住的。」當然拍不下來,本來也只是想給她一個刺激,做不到又壓力大,正好帶動表演,符合劇情里的角色狀態。到殺青前倒數第二天回頭再重拍這一場,舒淇一次就過,一邊講字正腔圓的南音,一邊掉下眼淚,手指還在撫琴。侯孝賢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只看到她隨時隨地都在聽CD,而且拍完後足足瘦了5公斤。
侯孝賢的要求,舒淇從不問為什麼或者怎麼辦,反正問了也沒有用。聶隱娘是俠女,神龍見首不見尾,總是隱於半空,於是她常常被威亞吊起來又放下去,房頂或是樹上,一站就是四五個小時。她眼見太陽從腦後方移到了前方,才知時間流逝,眼神思維早已一並渙散。有一幕戲要求她站在4米高的樹上往下跳,每天的通告時間都是凌晨4點,為的是朦朦晨霧蓋住樹林,而恰好晨光初升,勾勒出人影的隱約景象。舒淇本來就有點畏高,望下去只見白茫茫一片彷彿深不見底,俠女靠雙耳聽風辨人,一躍而下一擊即中,可她只要一睜眼,心裡翻來覆去的就只有「不可能」幾個字,跳了三天都沒過。侯孝賢也不著急,「他說沒關係啦,每天4點來跳一下,總有一天會跳成的。」第四天,成了。
侯孝賢拍攝時有個奇怪的要求:現場除了演員之外,誰都不想看見。「他要全世界的人都消失,攝影師就問,你不要看到攝像機,那我怎麼拍?他說,我不管。」舒淇默默覺得好笑,兩個人都年過半百,卻像孩子一樣在現場鬥氣,「不可以看到燈,不可以看到麥,結果就是拍攝現場到處都是麥克風,但要收到導演一個都看不到。」她模擬當時的情景:打開衣櫥,赫然發現裡面團著個人舉著麥,拼命噓聲,「不要跟侯導講!」攝影師又偷偷過來溝通,「你們過下,呃,能不能盡量坐在這個位置,下面有收音。」
那真是一幅古怪到讓人無語的畫面,她邊說邊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戲還要繼續演。侯導不想看見那些設備,是因為他覺得一切都給你安排好了:冰箱衣櫃都是滿的,櫥櫃里一定擺好了鹽米醬醋,桌上擺個杯子也一定有熱水和茶葉。你可以隨意去運用眼前所有的東西,可是你不一定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
這種準備縝密的即興之下,舒淇只能「來真的」。拍攝《千禧曼波》時,戲中的男主角小豪又是嗑藥又是懷疑舒淇扮演的酒店小姐Vicky的工作,有一幕他的情緒又陷入癲狂,不停貼身聞Vicky,聞到舒淇皺起眉頭,聞到她幾乎要發飆找椅子砸人,侯孝賢才喊了「卡」。「可我還是有我的情緒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後我只能自己躲在房間里平復了半小時。」《最好的時光》有三段,每個故事都把她推到情緒崩潰的邊緣,「那段時間你問我在幹嗎,我真的不知道,只覺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下來了。」
這也讓她開始更有興趣玩味人物模糊的灰色地帶。大學生、良家婦女或者黑老大的女人,標籤清晰,她手到擒來,可那些把所有翻湧的情緒都收在心底、身份與內里錯位的人物,她只能「靠著自己的感覺去走」,去整理出層次。「就像是《最好的時光》里那個藝妓,她沒有特別偏向某一種典型,很多情感都被包裹起來,可她還是有自己的情緒。表面看不到的,你只能用力去走心才能看到分別。」

「聶隱娘」更是一個立於「混沌」之間的人物,這個名字本身也有趣:「聶」字崢嶸,隱隱有金戈之氣,「隱」是悠然見南山式的留白,「娘」字再添一筆委婉迤邐。最早公佈的那張電影海報舒淇拍得不堪回首,「那個擺刀的動作看起來只是一瞬,可是我拍了四五天:要用力跳起來,要頭髮飛起來,要有殺氣……可睫毛都不能動,更不能有表情。」全劇聶隱娘表情波動最大之處是療傷時不能承受之痛,定妝也簡單,黑色,中性,舒淇對她的理解是,「放到現代,可能就是個渾身刺滿刺青玩搖滾的」。
電影中她原本一共只有15句台詞,等剪輯完畢,只剩下9句。最初侯孝賢給舒淇三本厚厚的《唐傳奇》,舒淇看那些文言文寫成的野史稗記不耐煩,直接跳去看聶隱娘的部分,「第一頁我細細看了20分鐘,翻過去,咦,沒了。原來一共只有一頁半的故事。」舒淇最好奇的是,她心中到底有沒有愛?從小六根斷盡卻斷不盡惻隱之心,她不想再纏繞進官宦之家的糾葛,就跟隨磨銅鏡的少年離開,圖他那份簡單,可東洋彼岸,少年也有妻室。選擇相忘於江湖,不過是求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侯孝賢一早就認定舒淇為不二人選,覺得她本來就是俠女性格,深諳其中的「不可說」。舞美重建出唐朝精美絕倫的雍容盛世,聶隱娘澹然世事,卻是白牆上泣燭映出的微顫身影,遺世孑立,柔腸百轉全在不動聲色之間。

即刻的自在
幾年後,公司終於放她走,還誠實說,好像沒有幫上她什麼忙。「可能騙久了,人家都有點兒於心不忍。我這樣的小人物也能碰上好事,一路上貴人還真是蠻多的。」她時時提醒自己懂得珍惜,「人好像往往只看到現在,卻忘記了當初的那種熱情,那種無畏無懼,現在沒有了呃。現在擁有一切,你卻覺得怕,因為你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剛到香港時,她所有的資本就是時間,可以揮霍的就是青春。那時她拼命軋戲,A組接B組,B組接C組,服裝師丟來的衣服套上就好,不要說琢磨演技,連自己好看不好看都根本顧不上,一切都是趕趕趕。化妝梳頭時她往往已經神志模糊,被推到鏡頭前到底要拍什麼都不知道。那時起她就養成了「一定要把時間卡精確」的習慣,到經濟穩定一些,她便見縫插針玩樂,恨不得睜眼時的每一分鐘都物盡其用,用來賺錢,或者用來享受。
那時她天不怕地不怕,脾氣暴起來根本不管不顧,「我當然知道對人微笑比較好,可是我累到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每一個「今天」都被填塞到滿滿當當,她沒有空去多想「以後」這樣的命題。前幾年她無意中看到自己的一張照片,第一次感到,怎麼不好看了?她才驚覺,原來真的要花點工夫去保持狀態,原來膠原蛋白真的會流失,原來在很多人的眼裡自己已經被視為「前輩」。年齡對她而言只是個數字,而不代表某種約定俗成的狀態,但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變化,還是不停推著她向前走。她稍不留神,周圍的朋友就已經走過結婚生子的人生大事,看起來她好像多一點瀟灑,但其中需要更多的信心和堅定。
現在的確不是餓一頓就可以減掉多餘體重的年紀了,但她不會去遵循無油無鹽的食譜——對喜歡香檳和甜品的她來說,那太殘忍。「辛辛苦苦賺錢的原因是什麼?就是要生活,要吃口飽飯。我是百分百投入在我的工作里的,但吃喝玩樂也很重要,這是一種平衡。」
她覺得最重要的是量力而行,分寸規矩,自己知道底線就好。拍完《聶隱娘》後她的膝蓋受傷,日常的跑步訓練或者仰臥起坐等項目都不能繼續,她每天就以快走一兩個小時的方法來鍛鍊。這次的傷也讓她在拍攝烏爾善導演的電影《鬼吹燈》時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我們要一直在吊橋上跑來跑去,黃渤、夏雨、陳坤三個男生一起故意放慢速度,我還是跟不上。」
但這樣上天入地的商業片不需要暗潮洶湧的內心戲,她覺得整個兒好像在「玩」,「你要幻想:下面是汪洋大海!有突然躥到半空的火焰!我們拍攝時周圍都是藍背景、綠背景,你不知道後期會做出怎樣的效果來,所以不能太冷靜,要有舞台劇式的誇張表演。」個個都是影帝影後級的人物,她覺得鬥鬥戲也很過癮,「黃渤演得太好了,我們有時不得不聯合起來打擊一下他。有一次鏡頭從陳坤掃到我再轉到他,都是大特寫,我想哼哼,都這樣了你還能做什麼?」她吹一下覆在臉上的劉海,「結果他能來這麼一下!我真想把他一腳踹下去。」
她和劇組的成員相處得有如兄弟姐妹,可以前馮小剛就「抱怨」過,舒淇在劇組總會無緣無故地「失蹤」:上一分鐘大家還在一起吃飯談笑,下一分鐘她卻不見了蹤影。至今她都不能完全適用這種同進同出的集體生活,「女孩子還要回去卸妝洗頭敷臉啊,我又不能說‘我先走了,拜拜’,他們一定不會同意。我只能說,我去個洗手間,然後悄悄開溜。手機關機,電源插頭拔掉。」她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是絕情,是為了對我的事業負責!」
她知道大伙兒一熱鬧,到凌晨兩三點必然是家常便飯,她要嚴格保證自己的睡眠時間。她對時間有種「變態的緊迫感」,會精確制訂時間計劃,「剛入行時和一些前輩一起上通告,早上9點開始,他們8點半已經到了,你怕不怕?還敢不敢遲到?」如果放假,她會把時間規劃得更仔細,「精細到8點起床,11點約朋友吃飯,1點半做運動,4點吃完飯……這種。要一切兼顧,就要把時間安排到最合理。」
她在香港早就買下自己的房子,可至今仍然喜歡租房,搬來搬去,圖點新鮮感。真正的安定感並非來自某種物化的外在形式,而在於自己的心態,在她看來,「家」不是一個具象的地點,即使是台灣,回去好像更多是因為責任。「有時我也想,如果不是爸爸媽媽在台灣,我不會那麼經常回去,可每次回去就要見這個見那個,比工作時還忙。但這是人和人之間的聯繫,你不可能斷了它,不然就真的太無情了。」
但她覺得偶爾要把自己「封」起來,「這樣才會有時間和空間去思考,不然好像永遠在為別的人、別的事付出。」她非常需要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即使是侯孝賢這樣的恩師,她也說私下「就算有空,也別找我」—兩人合作過三部戲,加上《最好的時光》里「三生三世」,統共五個挖心掏肺的角色,她覺得彼此應該留一點創新和驚喜的可能。朋友開派對她也會到場,但往往現個身就閃人,心意遞到足矣,她不需要再重復相同的熱鬧。
自己把控分寸是自由,自己把控時間是自由,說到底,她只是不想纏上任何束縛。養第一隻貓的時候,她以為它能照顧自己,「可回家打開門,裡面黑漆漆的,它就蹲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我」,簡直心下一酸。她給貓找了一個伴,又破天荒地請了工人在家裡照顧它們,「說到底還是把它們交給了別人,我還是……挺不負責任的。」
難得在家時,她會把貓抱在身邊同眠,可貓咪總會想方設法在半夜躍下床去,兀自尋找舒適的角落。捉上來又跳下去,她嘆口氣,只能由它們去。其實她理解貓,又怕孤單,又想尋求安慰,既然堅持一方自我的空間,就必須有能力去應對如影隨形的寂寞。
聶隱娘最後隨夫君翩然而去,但遠渡東瀛,她還要面對磨鏡少年的結髮妻子,生死與共過,相伴也只是一時一刻的緣分。她知道,人生在世,誰不是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眼前的萬古愁總會消散成煙雲,五花馬千金裘,什麼都比不過一份即刻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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