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下行的年代,南國的風也變得沉重。
屏東的山腳下,六堆的田埂依舊安靜,像是與時間達成了一種緩慢的協議。這裡的老人家,早已看過太多興衰,不慌不忙地在田裡彎腰,耕著屬於自己的生活。
「人要吃飯,就要動土。」
阿公總是這樣說。他的手滿是老繭,像曬乾的老樹皮。祖宅的倉庫早已超過百年,磚瓦之間滲出潮氣與歷史的氣味。有人說那是古蹟,但對他來說,那只是祖先留下的「家業」──不是資產,而是一種責任。
牆邊堆著自家曬的芋頭、秋葵、洛神花與青橄欖。
每一樣都有季節的味道,也有手的溫度。老人家說,種這些不是為了賣錢,是為了「吃得安心」。
村裡人都笑說他守舊,但他笑著回一句:「若守舊能讓人安心,那守舊也不錯啦。」
他和老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投資股票,也沒有追逐網路紅利。他們的娛樂,是黃昏時分坐在老倉庫前泡壺茶,遠方大武山的夕陽西下,一層金、一層紅,彷彿天在灑福氣。
城市裡的孩子偶爾回來,總問:「阿公,你怎麼還不賣掉這老屋?這地這麼大,在都市能買幾間房耶!」
老人笑笑,沒回話。只是指著遠方山腳那片土地。
「那邊是你阿祖年輕時種的田,他說,人如果沒土地,就像風箏斷了線。」
這句話,孩子聽了也只是點頭,回台北後繼續趕捷運、寫報告、追著AI與ETF的浪潮。
而老人繼續清晨五點起床,翻土、除草、播種。汗珠滾過臉頰,落在泥土裡,滲進生命的循環中。
有時他會想起幾十年前,那時年輕人滿村跑,大家忙著蓋新屋、開餐廳、買摩托車。那是錢好賺的時代,也是浮躁的時代。
後來疫情、戰爭、物價飛漲,孩子們一個個離鄉討生活。村口的雜貨店關了,郵局也只剩下自動櫃員機在閃著冷光。
但他不覺得孤單。
他說,這樣的清靜,反而像極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沒有網紅,也沒有政治口水,只有土地、風聲和雞鳴。
「這樣就好。」他常對自己說。
某日午後,天邊烏雲低垂,預示著午後雷陣雨。老人收拾農具,準備回屋。忽然,一台白色休旅車開進村子,一個年輕記者下車,自稱想拍「六堆的百年古厝」。
老人讓她進屋避雨。
記者驚嘆那老倉庫的木樑,摸著牆壁說:「哇,這建築應該可以登錄文化資產,您有申請嗎?」
老人搖頭,「登錄幹嘛?這是我家,不是展覽。」
「但這樣可以補助啊,政府會給錢整修。」
他又笑笑,「錢補來補去,最後連屋都不是我的了。」
記者怔住,看著那扇泛黃的木門,心裡閃過一絲不安。
在都市,她見過太多被修復成「觀光文化村」的地方──
屋子新了,靈魂卻沒了。
老人沏了茶,用手磨的洛神花泡成紅潤的顏色,遞過去。
茶香酸甜,帶點土氣。
「你知道嗎?這味道,就是我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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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晴後,記者告辭,臨走前問:「阿伯,您覺得活得這麼清苦,值得嗎?」
他抬頭看著雲後初現的陽光,語氣溫柔卻堅定:
「清苦喔?我不覺得。
現在的人都說要找快樂,其實快樂不是外面找的,是自己過出來的。
我們沒錢買幸福,但我們自己種得出幸福。」
那一刻,記者無言。她突然覺得,這個老農的世界,也許比她的城市更富有。
幾個月後,老人過世。葬禮很簡單,沒有花籃、沒有告別式,只在祖屋旁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他生前最常說的一句話:
「晴耕雨讀,自在人間。」
孩子們從台北回來,面對那間倉庫,沉默良久。
有人提議要拆掉重建,也有人說要保留。最後,小孫女說:「不如留下吧,我要在這裡開個小農書屋。」
她笑著說:「讓人喝茶、看書、學種菜,也許這才是阿公要的桃花源。」
村口的風依舊徐徐吹著,稻浪起伏。
新的一代開始在這片老土地上重新播種,不為收成,只為記得——
原來桃花源,不在遠方,也不在傳說裡。
它就在每個願意慢下來、靜下來的人心中。
當城市忙著追逐虛擬的未來,
屏東六堆這片被時代遺忘的土地,
卻用最原始的方式告訴人們——
「與世無爭,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智慧。」
在那片田裡,老人留下的不是糧食,而是答案。
#六堆客家#現代桃花源#退休族農村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