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失去了的一代》
第五章 興風作浪
(一九七四年七月——一九七五年二月)😢 (一)
高雲漢他們回到一別五個月的學校。
一切都和以往一樣,甚麼都沒有變,彷彿沒有進行過甚麼運動。但是,按照學校的計劃,批林批孔運動還要搞到下個月。不過,高雲漢聽同事們說,在每週規定的兩個下午政治學習時間裡,大家談的盡是些小道消息和生活瑣事。甚至在批判會上,群衆也在交頭接耳,會場就像街市一樣嘈雜。廣大師生對運動已極為厭倦了。
不知道為甚麼,高雲漢自「開門辦學」回來後,一直都感到很空虛,似乎感到個人的前途和國家的命運都黯淡無光。
教師們有兩周假期。但高雲漢除了睡覺,就是坐在房間裡,結合自己當前和以往的經歷,長久地追憶國家二十五年來所發生的各種重大事件,此外甚麼事也不想做。他越是想到這些,就越是感到迷惘。他曾想過去找方流霞,但當他意識到這樣做,會使他或她更不能自拔,後果可悲時,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學校就要開學了。根據學校的安排,高雲漢那個班下學期不外出「開門辦學」了。上學期在港口雖然抓了一下教學,但到底是以思想鍛煉為主,加上中間大故迭起,干擾甚大,所以只能做到減少遺忘率,在某些方面略有進步。
高雲漢常想,如果認為一個人需要參加多少勞動才行,則可以先勞動多少年,或大學畢業後再勞動多少年。在大學學習期間,不斷插進較長時間的勞動和其他鍛煉活動,那是很難學好一門專業的,更談不上有所創造有所發明了。學習外語就更是如此。
高雲漢、趙元亮和李寶山三人,鑒於他們教了這個班一年半了,開學前曾向系領導提出,下學期七三屆應該換教師,替換出來教七四屆的學員,或不作安排,因為在系裡,沒課的和沒安排的教師多的是。
但系黨總支不同意,認為外校有「包承組」的經驗,即一個教學小組負責一個班從入學到畢業,學校領導也打算推廣這種做法,所以他們三人要負責七三屆到畢業為止。
高雲漢想,「包承組」的做法,儘管有它的好處,比如了解同學,但從教學的觀點來看,是弊多於利的。既然學校有這樣的決定,他們也無話可說了。對高雲漢個人來說,這樣做有一個好處(或壞處?),就是他可以和方流霞再共處幾年的時間。
脫離了學校生活半年之後,同學們多數是願意在這個學期坐下來學點東西的,只有胡亞丁和尹朝輝完全無動於衷。
開學後第四天,胡亞丁給系黨總支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他對上海師範大學女學員劉麗華一份講話的讀後感。他在信中大談甚麼他「被智育第一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來」。實際上他把矛頭指向班上每一個師生。他說:「埋頭業務的人受到重視、尊敬;突出政治的人受到奚落、排擠」,他「由於熱心搞『上、管、改』,在業務上不如那些書呆子,因而受到歧視和打擊」。他特別提到某教師(顯然是指高雲漢)一見到他「就皺眉頭,有時甚至吹鬍子、瞪眼睛」,把他「列為不入等的學員,沒有絲毫無產階級感情」,他感到「無法呆下去」要求退學。
由於周麗蓮去了省黨校學習,這件事就由沈書記處理。
上午上完課到辦公室,沈書記徵求高雲漢對胡亞丁的意見。高雲漢笑著答道:「退是假,要脅是真!」
「那怎麼處理呢?」
「最好批准他退學!」
「周麗蓮會同意嗎?」沈書記問道。「朱副書記也不會同意的。」
「你可以先不理他,等他寫第二次申請時再說。不過我看死他是不會再寫的。」
「那麼,他想幹甚麼呢?」他看著他。
「他想以此來施加壓力,要你批評我,甚至鬥爭我。但這都是次要的,他的本意是想跟劉麗華那樣,在全國,至少是在本省揚揚名!」
「如果他達不到目的呢?」秦自然在旁邊問。
「如果沈書記安撫他一番,他也算贏了一仗,」高雲漢說,「如果批評他,那就不得了,他就可以乘機鬧事。他最希望是這樣,這樣才可能使他揚名。如果不理睬他,他也會告你的,告你是官僚主義者。」
「那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沈書記問。
「上面三種選擇,由你自己決定吧!」高雲漢答道。
「那你呢?」秦自然對他說,「你打算也去安撫他一番嗎?」
「不,我準備他來找我!」高雲漢冷冷地說。
「難怪他說我對他沒有半點無產階級感情了!」沈書記笑著對他說。
高雲漢一陣感觸,不禁高聲朗誦《裘里斯.凱撒》中布魯塔斯的話:“……this is my answer : Not that I lov'd Caesar less , but that I lov'd Rome more.”
「唷唷,你又在聾子面前罵人了!」沈書記笑著說,「別用英語罵我啊!」
「不,他沒有罵你,」秦自然也笑了起來,「他是在朗誦莎士比亞戲劇的台詞。」
「這跟胡亞丁有甚麼關係呢?」沈書記不明白地問。
「有,大有關係!」秦自然說,「台詞是這樣的:『這就是我的回答:不是我對凱撒愛得少些,而是我對羅馬愛得多些』。」
「凱撒和羅馬與他和胡亞丁,又怎能扯得在一塊呢?」
「你可能還沒有讀過這個故事吧?」他解釋說,「根據這個戲劇,布魯塔斯和克辛斯共同把凱撒殺死。布魯塔斯殺了凱撒後,向群衆解釋為甚麼他要殺他。高老師剛才朗誦的就是其中著名的兩句。」
「但是我還是看不出古羅馬與今天的我國,有甚麼必然的聯繫?」沈書記說。
「把凱撒改為胡亞丁,把羅馬改為我的祖國,不就很清楚了嗎?」然後他微笑地望著高雲漢,低聲吟誦:「這就是我的回答:不是我對胡亞丁愛得少些,而是我對我的祖國愛得多些。」
「哈哈!」高雲漢笑了起來,指著秦自然說:「真有你的!」
「你們知識分子就有這麼一套!」沈書記也附和他們笑了起來。
高雲漢從辦公室走出來時,感到心情舒暢。不過,如果給胡亞丁知道了,又會說他打擊工農兵學員了。
胡亞丁沒有寫第二次報告,他也沒有把他寫給黨總支的信公諸於眾,也沒有把它寄到報社或上級機關。計喜春給他定下的部署,卻給計喜春本人破壞了。
事情是這樣的:星期六下午,胡亞丁忽然友好地對方流霞說,他下決心要努力學習,請方流霞晚上幫她溫習功課。本來晚上學校放電影,但方流霞看見胡亞丁要用心學習,就連忙答應下來。胡亞丁約她晚上自修時間到他宿舍去。
然而,當方流霞到達胡亞丁房間時,計喜春已赫然在座。這個學期以來,計喜春曾三番五次約會方流霞,都給她斷然拒絕了。現在她看見計喜春,就明白了事情的大半。她正想追出去,卻給胡亞丁站在門口擋住了。計喜春說他以學校運動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向方流霞了解英專七三屆的情況,方流霞只好坐下來。計喜春裝模作樣地問了一些問題以後,就單刀直入,要方流霞在是否跟他好的問題上明確表態,方流霞當即表態拒絕了。之後他作了種種威脅、恫嚇,都給方流霞頂住了,並對他作了義正詞嚴的申斥。就在這當兒,胡亞丁跑出房去,把房門倒鎖起來,計喜春竟色膽包天,把方流霞抱了起來。
方流霞大聲呼叫,但大家都去了看電影,所以無人救應。幸好那是二樓,方流霞掙脫計喜春之後,就從窗戶跳了出去。
後來方流霞將此事向校黨委告發。但朱副書記卻以「青年男女你追我逐之事不必深究」為借口,包庇計喜春過關。方流霞的父親當然不肯罷休,他通過省委,要校黨委嚴肅處理此事。後來計喜春被迫寫了一份檢討書了事。而胡亞丁作為幫兇,他原定想揚名的事也就告吹了。
然而,人們看到,計喜春寫檢討也好,胡亞丁揚名之事告吹也好,他們還在繼續被重用。方流霞是高幹女兒,計喜春尚且敢於下手,對於一般的良家婦女就更不用說了。
高雲漢好幾次想找方流霞單獨談談,慰問她一下,但每次上課她看到他時,她都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看到這情況,他就沒勇氣了。
上午中間休息時,高雲漢一個人在閱覽室,方流霞看見了,就跑了進去,走到他身旁,輕輕地叫了他一聲:「高老師!」
聽到她銀鈴般的聲音,他不禁深情地應了一聲,但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說話,就匆匆地說:「你近來好嗎?」
大概是「近來」兩字引起她眼眶一紅,她喉頭哽塞地說:「我是要歲您談談上周發生的事的,但看見您很忙,我不敢打擾您。」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本來我也想找你談談,但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姑娘,又有省委作主,所以我就不想在你面前再提那件事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不覺衝口而出地說出下面的一句話來:「你不會怪我吧?」
聽了他這句話,她抬起頭來,把她略為濕潤的晶瑩秀眼張得大大的,看著他,奇怪地問:「我怎麼會怪您呢?」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喃喃地說:「我應該承認,我對你是關心不夠的,但是……」他停住了,沒往下說。
「我不會怪您的!」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聲音有回激動起來,「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我有甚麼不對的地方,您要指出來,幫助我進步!」
「當然。」他看著她的臉孔,她的表情的確是十分真誠的,「我有不對的地方,你也應該指出啊!」
她點了點頭,這時有兩個七四屆的學員進來,他們的談話就終止了。
今天一整天,高雲漢內心有一種壓抑之感,大抵人生最痛苦的事,除了失去至親等大事之外,莫過於滲入肺腑的感情受到壓抑。然而,他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壓抑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