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五部失去了的一代

第五章 興風作浪

       (一九七四年七月——一九七五年二月)

😢               (一)

 高雲漢他們回到一別五個月的學校。
 一切都和以往一樣,甚麼都沒有變,彷彿沒有進行過甚麼運動。但是,按照學校的計劃,批林批孔運動還要搞到下個月。不過,高雲漢聽同事們說,在每週規定的兩個下午政治學習時間裡,大家談的盡是些小道消息和生活瑣事。甚至在批判會上,群衆也在交頭接耳,會場就像街市一樣嘈雜。廣大師生對運動已極為厭倦了。
 不知道為甚麼,高雲漢自「開門辦學」回來後,一直都感到很空虛,似乎感到個人的前途和國家的命運都黯淡無光。
 教師們有兩周假期。但高雲漢除了睡覺,就是坐在房間裡,結合自己當前和以往的經歷,長久地追憶國家二十五年來所發生的各種重大事件,此外甚麼事也不想做。他越是想到這些,就越是感到迷惘。他曾想過去找方流霞,但當他意識到這樣做,會使他或她更不能自拔,後果可悲時,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學校就要開學了。根據學校的安排,高雲漢那個班下學期不外出「開門辦學」了。上學期在港口雖然抓了一下教學,但到底是以思想鍛煉為主,加上中間大故迭起,干擾甚大,所以只能做到減少遺忘率,在某些方面略有進步。
 高雲漢常想,如果認為一個人需要參加多少勞動才行,則可以先勞動多少年,或大學畢業後再勞動多少年。在大學學習期間,不斷插進較長時間的勞動和其他鍛煉活動,那是很難學好一門專業的,更談不上有所創造有所發明了。學習外語就更是如此。
 高雲漢、趙元亮和李寶山三人,鑒於他們教了這個班一年半了,開學前曾向系領導提出,下學期七三屆應該換教師,替換出來教七四屆的學員,或不作安排,因為在系裡,沒課的和沒安排的教師多的是。
 但系黨總支不同意,認為外校有「包承組」的經驗,即一個教學小組負責一個班從入學到畢業,學校領導也打算推廣這種做法,所以他們三人要負責七三屆到畢業為止。
 高雲漢想,「包承組」的做法,儘管有它的好處,比如了解同學,但從教學的觀點來看,是弊多於利的。既然學校有這樣的決定,他們也無話可說了。對高雲漢個人來說,這樣做有一個好處(或壞處?),就是他可以和方流霞再共處幾年的時間。

 脫離了學校生活半年之後,同學們多數是願意在這個學期坐下來學點東西的,只有胡亞丁和尹朝輝完全無動於衷。
 開學後第四天,胡亞丁給系黨總支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他對上海師範大學女學員劉麗華一份講話的讀後感。他在信中大談甚麼他「被智育第一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來」。實際上他把矛頭指向班上每一個師生。他說:「埋頭業務的人受到重視、尊敬;突出政治的人受到奚落、排擠」,他「由於熱心搞『上、管、改』,在業務上不如那些書呆子,因而受到歧視和打擊」。他特別提到某教師(顯然是指高雲漢)一見到他「就皺眉頭,有時甚至吹鬍子、瞪眼睛」,把他「列為不入等的學員,沒有絲毫無產階級感情」,他感到「無法呆下去」要求退學。
 由於周麗蓮去了省黨校學習,這件事就由沈書記處理。
 上午上完課到辦公室,沈書記徵求高雲漢對胡亞丁的意見。高雲漢笑著答道:「退是假,要脅是真!」
 「那怎麼處理呢?」
 「最好批准他退學!」
 「周麗蓮會同意嗎?」沈書記問道。「朱副書記也不會同意的。」
 「你可以先不理他,等他寫第二次申請時再說。不過我看死他是不會再寫的。」
 「那麼,他想幹甚麼呢?」他看著他。
 「他想以此來施加壓力,要你批評我,甚至鬥爭我。但這都是次要的,他的本意是想跟劉麗華那樣,在全國,至少是在本省揚揚名!」
 「如果他達不到目的呢?」秦自然在旁邊問。
 「如果沈書記安撫他一番,他也算贏了一仗,」高雲漢說,「如果批評他,那就不得了,他就可以乘機鬧事。他最希望是這樣,這樣才可能使他揚名。如果不理睬他,他也會告你的,告你是官僚主義者。」
 「那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沈書記問。
 「上面三種選擇,由你自己決定吧!」高雲漢答道。
 「那你呢?」秦自然對他說,「你打算也去安撫他一番嗎?」
 「不,我準備他來找我!」高雲漢冷冷地說。
 「難怪他說我對他沒有半點無產階級感情了!」沈書記笑著對他說。
 高雲漢一陣感觸,不禁高聲朗誦《裘里斯.凱撒》中布魯塔斯的話:“……this is my answer : Not that I lov'd Caesar less , but that I lov'd Rome more.”
 「唷唷,你又在聾子面前罵人了!」沈書記笑著說,「別用英語罵我啊!」
 「不,他沒有罵你,」秦自然也笑了起來,「他是在朗誦莎士比亞戲劇的台詞。」
 「這跟胡亞丁有甚麼關係呢?」沈書記不明白地問。
 「有,大有關係!」秦自然說,「台詞是這樣的:『這就是我的回答:不是我對凱撒愛得少些,而是我對羅馬愛得多些』。」
 「凱撒和羅馬與他和胡亞丁,又怎能扯得在一塊呢?」
 「你可能還沒有讀過這個故事吧?」他解釋說,「根據這個戲劇,布魯塔斯和克辛斯共同把凱撒殺死。布魯塔斯殺了凱撒後,向群衆解釋為甚麼他要殺他。高老師剛才朗誦的就是其中著名的兩句。」
 「但是我還是看不出古羅馬與今天的我國,有甚麼必然的聯繫?」沈書記說。
 「把凱撒改為胡亞丁,把羅馬改為我的祖國,不就很清楚了嗎?」然後他微笑地望著高雲漢,低聲吟誦:「這就是我的回答:不是我對胡亞丁愛得少些,而是我對我的祖國愛得多些。」
 「哈哈!」高雲漢笑了起來,指著秦自然說:「真有你的!」
 「你們知識分子就有這麼一套!」沈書記也附和他們笑了起來。
 高雲漢從辦公室走出來時,感到心情舒暢。不過,如果給胡亞丁知道了,又會說他打擊工農兵學員了。

 胡亞丁沒有寫第二次報告,他也沒有把他寫給黨總支的信公諸於眾,也沒有把它寄到報社或上級機關。計喜春給他定下的部署,卻給計喜春本人破壞了。
 事情是這樣的:星期六下午,胡亞丁忽然友好地對方流霞說,他下決心要努力學習,請方流霞晚上幫她溫習功課。本來晚上學校放電影,但方流霞看見胡亞丁要用心學習,就連忙答應下來。胡亞丁約她晚上自修時間到他宿舍去。
 然而,當方流霞到達胡亞丁房間時,計喜春已赫然在座。這個學期以來,計喜春曾三番五次約會方流霞,都給她斷然拒絕了。現在她看見計喜春,就明白了事情的大半。她正想追出去,卻給胡亞丁站在門口擋住了。計喜春說他以學校運動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向方流霞了解英專七三屆的情況,方流霞只好坐下來。計喜春裝模作樣地問了一些問題以後,就單刀直入,要方流霞在是否跟他好的問題上明確表態,方流霞當即表態拒絕了。之後他作了種種威脅、恫嚇,都給方流霞頂住了,並對他作了義正詞嚴的申斥。就在這當兒,胡亞丁跑出房去,把房門倒鎖起來,計喜春竟色膽包天,把方流霞抱了起來。
 方流霞大聲呼叫,但大家都去了看電影,所以無人救應。幸好那是二樓,方流霞掙脫計喜春之後,就從窗戶跳了出去。
 後來方流霞將此事向校黨委告發。但朱副書記卻以「青年男女你追我逐之事不必深究」為借口,包庇計喜春過關。方流霞的父親當然不肯罷休,他通過省委,要校黨委嚴肅處理此事。後來計喜春被迫寫了一份檢討書了事。而胡亞丁作為幫兇,他原定想揚名的事也就告吹了。
 然而,人們看到,計喜春寫檢討也好,胡亞丁揚名之事告吹也好,他們還在繼續被重用。方流霞是高幹女兒,計喜春尚且敢於下手,對於一般的良家婦女就更不用說了。
 高雲漢好幾次想找方流霞單獨談談,慰問她一下,但每次上課她看到他時,她都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看到這情況,他就沒勇氣了。
 上午中間休息時,高雲漢一個人在閱覽室,方流霞看見了,就跑了進去,走到他身旁,輕輕地叫了他一聲:「高老師!」
 聽到她銀鈴般的聲音,他不禁深情地應了一聲,但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說話,就匆匆地說:「你近來好嗎?」
 大概是「近來」兩字引起她眼眶一紅,她喉頭哽塞地說:「我是要歲您談談上周發生的事的,但看見您很忙,我不敢打擾您。」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本來我也想找你談談,但我知道你是個堅強的姑娘,又有省委作主,所以我就不想在你面前再提那件事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不覺衝口而出地說出下面的一句話來:「你不會怪我吧?」
 聽了他這句話,她抬起頭來,把她略為濕潤的晶瑩秀眼張得大大的,看著他,奇怪地問:「我怎麼會怪您呢?」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喃喃地說:「我應該承認,我對你是關心不夠的,但是……」他停住了,沒往下說。
 「我不會怪您的!」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聲音有回激動起來,「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我有甚麼不對的地方,您要指出來,幫助我進步!」
 「當然。」他看著她的臉孔,她的表情的確是十分真誠的,「我有不對的地方,你也應該指出啊!」
 她點了點頭,這時有兩個七四屆的學員進來,他們的談話就終止了。
 今天一整天,高雲漢內心有一種壓抑之感,大抵人生最痛苦的事,除了失去至親等大事之外,莫過於滲入肺腑的感情受到壓抑。然而,他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壓抑住。
😢               (二)

 高雲漢他們在教學小組裡討論教材問題。
 「學生快複習完第一個學期的功課了,實踐證明,用現行的教材是很難教好學生的,那些一味突出政治的教材,嚴重缺乏生活詞彙和循序漸進的原則,還從客觀上助長學生的極左思潮。」高雲漢說。
 「我也有同感。」趙元亮附和說。「我們得想辦法才成。」
 高雲漢繼續說:「由於種種原因,尤其不敢使用老教授,寧肯讓他們閒著沒事做,也不讓他們編寫教材,不然的話,我們的教材也許會好些。」
 「我也覺得,文革前編寫的一些教材,由淺入深,生活詞彙較多,科學性和實踐性較好,低年級的部分,多是英語基本知識。」李寶山說。
 「我們可不可以找些文革前編得較好的教材來教他們呢?」趙元亮提議。
 「我想,在沒有新編的統一教材以前,暫時適當修改使用也是可以的。」高雲漢說。
 「我不同意。」李寶山持反對態度。「那些文革前的教材,是完全否定了的封資修貨色,科學性和實踐性怎麼好也屬枉然。」
 「現在有一點佔上風的觀點:文革前一切的東西幾乎全面是壞的。」趙元亮不無感慨地說。「我覺得,在我國悠長的歷史中,許多東西直到今天還是正確和有用的,我十分反對那種認為過去的東西,都是封資修貨色的觀點。」
 「但是,一次又一次的運動已經證明,我們認為最好的東西,往往恰恰就是封資修的東西。」李寶山很有顧慮地說:「我認為,那些教材即使暫時使用也不妥當。」
 高雲漢知道,李寶山其實也很想用,不過怕冒風險罷了。
 高雲漢還是把他們的意見向學校提出,但不僅學校不同意,系也不肯點頭。既然上面不同意用舊的教材,他們只好將別的院校「現炒現賣」的教材,又「現炒現賣」一番。
 後來紅教學小組討論,決定分科教學,以彌補教材差的缺陷。打算李寶山教課文,趙元亮教語法,高雲漢教語言,三線並重,目的是要學員切切實實打好基礎,這樣,將來這些人還可望有點用處。

 高雲漢最近才知道學校有一個整改辦公室。運動辦公室是最為顯赫的機構,整改辦公室是第一次聽到。他猜想,這兩個辦公室其實是一碼事。
 整改辦公室昨天下了個通知,說這個辦公室正在根據在「反回潮」和「批林批孔」運動中,廣大革命群衆揭發出來的大量驚心動魄的階級鬥爭事實,進行逐條研究。整改的第一個大問題是:繼續堅持以「典型設計(任務)帶教學」,在教材編寫中,繼續大破「老三段」。通知批評了某些系,某些專業,說它們不適當地強調所謂基礎理論,實質上是走了回頭路。通知還著重指出:必須肯定,工農兵學員不僅在政治上,而且在專業上,都大大超過文化大革命前學生的水平,還說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散播「今不如昔」的謬論,必須引起革命同志的嚴重注意。通知要求各專業,要在最近通過諸如評教評學等群衆性活動方式,進行深入的檢查。
 李寶山看到這個通知後,臉上立即變了色,他喃喃地說:「唷,我們的資產階級偏見真是根深蒂固,一動就復舊啦!」
 「我們甚麼地方復舊了?」趙元亮問他。
 「我們搞的語法和語音理論課不就是『老三段』嗎?」李寶山愁眉苦臉地說。
 「這怎麼能叫『老三段』呢?其實我們學語言的人都很清楚,學語法是為了更快更好地掌握一種語言。至於語音理論,更是成年人學外語不可缺少的。」
 「我也是這樣看的呀,」李寶山無可奈何地說,「正是由於我這樣看,上次討論時我才同意你們的意見。但是,」他迷惘地說,「我怎麼沒有想到,又走回頭路了呢?」
 「你放心!」高雲漢安慰他說,「主意是我出的,這兩門基礎課又是我和趙元亮開的,有我們哩!」
 「我也替你們擔心哪!」李寶山仍然憂愁地說。
 「但是,我們還得想辦法,去提高教學質量才行呀!」趙元亮說。
 「這個,」李寶山頓了頓,「還是由學校去想吧!要不,由別的院校去想更好。我們還是穩妥一點為好,看準了別人的我們才幹。」
 「我們看別人,別人也在看我們!」高雲漢提出異議。「我們本身也要有點志氣啊!」
 「咳!」李寶山低著頭,嘆了一口氣說,「我們這些從舊學校出來的人還是多做多錯!」之後他就不再說話了。
 高雲漢自然不能深怪他,他是驚弓之鳥啊!

 朱副書記向全校師生作了一個長篇的整改第一階級小結報告。
 報告自然是「新三段」:運動前的情況——運動中的情況——今後的做法。儘管有這麼一個模式,但大家都感到他的報告十分雜亂無章,拉三扯四的。他在報告中所提到的「反回潮」運動,是不是中央佈置的,大家都不太清楚,因為大家從來沒有聽過任何正式文件提到有這麼一個運動。不單是他的報告雜亂無章,會場也很亂,交頭接耳、開小會、來回走動,還有商量工作的,與蜂群聚集發出的嗡嗡聲相似,使人不禁悠然入睡。高雲漢歷來十分尊重別人的勞動,不管其質量多麼低,他仍然集中營精神細聽朱副書記長達三個鐘頭的報告。會議主持人計喜春在報告結束後,還囉嗦了十五分鐘,並嚴肅地指出:朱副書記的報告十分重要,傳達了上級的精神,全校師生要深入學習,認真領會其精神實質。不過,他的話還未講完,人們早已幾個門口湧了出去。
 吃過晚飯,數學系的李老師到高雲漢房間來聊天,不禁談起朱副書記的報告來。
 「朱副書記的報告有兩點是新鮮的:一是從上至下有人反對現在的無產階級教育革命,他說北京竟然有人說,現在是『大學的招牌,中專的教材、小學的程度』。他認為這是資產階級反攻倒算。」高雲漢說。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嘛!有甚麼新鮮的呢?」李老師說。
 「我說它新鮮,是因為他明確地提到『從上至下』有人反對無產階級教育革命,而『大學的招牌、中專的教材、小學的程度』這種高度概括性和形象性的提法,我們也是首次從他口中聽到的。」
 「可見從上至下,兩條路線的鬥爭多麼尖銳複雜!」李老師加重語氣說。
 「另一點是認為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一切學科的基礎課,其他的所謂基礎課,都是脫離實際的、禁錮人們頭腦的封資修貨色,必須統統革除。」高雲漢說。「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對於這一點,這烏鴉是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它會直接影響到我國科技和建設的全部領域,也影響到人文科學的全部領域。可能許多人沒有聽到,可能有些人聽到了也不會認真看待它,在實踐中不會照此辦理。」李老師擔心地說:「我認為,各種學科的基本理論,或叫做基礎理論,是人類千百年來在實踐中抽象出來的經驗結晶。沒有這種基礎理論,科學就不成為科學了,就更談不上發展了。因此,否定基礎理論,就是否定科學。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理論,來代替各種學科的基礎理論,這顯然是一種形而上學的觀點。」
 「這幾年在破『老三段』的口號下,已經把基礎理論課搞得支離破碎,使學員的知識不能升華到更高階段。現在再來這麼一個革除,可以預料,我國過去在科技上所取得的成就,將會毀於一旦。」高雲漢說。
 「更使人擔心的是,一種理論,儘管它多麼謊謬,如果有人,尤其是掌權的人,大力去提倡,並作為正統觀念加以推行,則這種理論就能流行。」
 「謬種流傳,一定會既深且廣,將來要肅清其流毒,則會甚費力氣了!」高雲漢也憂心忡忡地說。
 不過我琢磨過,朱副書記的這個理論,一定不是他自己創造,因為,大家近來已看出,他似乎是個不學無術的人。
 「大概是如計喜春所說的,他只是傳達了上級的精神。」
 「但上級是誰呢?」
 高雲漢默不作聲。過了一會,他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幾天,我有一位遠親的兒子出差來我們省會,順便來探望我,臨走時,這位文革前高中畢業的青年人對我說:『你們這個大學不像是個讀書的地方,還比不上我當年讀書的那個高中!』這正是旁觀者清,他一眼就看出問題來了。我們本身,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大學的招牌、中專的教材、小學的程度』可能就是這些明眼人察覺出來的。」
 「大學本來是學習的場所,但卻不提倡學習。這本來就已不合常理。但更為不合常理的是,領導人大概怕人家生活過於單調、清閒,會想出種種歪門邪道的玩意來,就每周安排三四個單元,或甚至更多的時間,搞政治學習,並堂而皇之稱為『突出政治』。」李老師聽了他的話,也不禁發起牢騷來。
 「所以教師們有時開玩笑說,掌握了這個秘訣,任何人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當領導。」高雲漢說。「政治學習時唸報章上的大塊文章,因千篇一律,不外乎是些人盡皆知的那些流行觀點,所以大家都不愛聽。而天天坐在一塊,又沒有多少嚴肅正經的話題,只好湊小道消息、吹牛皮、發牢騷。據我看,有些牢騷話是頗有道理的。」
 「現在我們的學校烏鴉不像是個學校的樣子。就教師而言,家務重的忙於搞家務,家務輕的或家眷不在這裡 的單身漢,往往課餘飯後,甚至晚上工作時間,寧願下象棋、打撲克或吹牛皮,也不做學問,原因也和前年一樣,存在『四無』:無勇氣讀書、無書讀、讀書無用、無時間讀書。」
 「我們教工第六宿舍,文化大革命前是全校有名的『通宵樓』,許多教師在燈光下常常徹夜工作、學習,如今則成了『早睡樓』了!」高雲漢說。
 「這也怪不得大家的。其實近這一年多以來,『開門辦學』已佔去了一半的時間,而每次回來,總有一頭半月心情懶散,精神集中不起來,又怎能搞學問呢!況且下鄉下廠又很艱苦,往往生病而回,剛剛恢復元氣,下一輪的『開門辦學』又開始了。」李老師說。
 「現在不要說完全沒有要做學問的心思,就連你剛才所說的下象棋、打撲克也沒時間和精力了。」高雲漢冷笑一聲。「現在學校領導要求大家花更多的時間搞『開門辦學』。對教師們來說,未來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星期天早上,高雲漢聽見樓下有好些人在熱烈地議論著些甚麼,於是他也走下去看個究竟。原來在數學系講師錢家甫的家門,貼了一副對聯,左邊是:「柴米油鹽水」,右邊寫的是:「老婆孩子雞」。

 「是錢家甫老師自己貼上去的嗎?」有人問。
 「不會是錢老師自己貼的吧?」有人答道,「可能是系裡的學員或是別的甚麼入,昨天晚上貼上去的吧?」
 大家正在議論紛紛的時候,錢老師挽著籃子出門買菜,看到那副對聯,竟毫不惱怒,還笑嘻嘻地看了又看。

 後來他們系一位青年教師看見這情形,給加上橫額,寫的是「樂在其中」。

 「這簡直是個悲劇!」有入說。
 「我認為這是個喜劇才對!」又有人說。
 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大家紛爭不已。
 「這不單純是個悲劇,也不單純是個喜劇,」高雲漢說,「而是一齣悲喜劇:它首先是個悲劇,教師不教書,不是悲劇是甚麼?但它又是喜劇,因為沒有任何衝突,皆大歡喜!」

 聽說老錢買菜回來,看見「樂在其中」的橫額,不住搖頭,後來他自己另外貼上一張,是「無可奈何」。

 高雲漢看過這齣「戲」之後,心情之悶,難以用語言來形容。他不曉得戲劇中有無「悶劇」的名稱,如有,它列為悶劇無疑了。
老何boss
大關{樂在其中].鄉民[無可奈何].借用一下詞句.+5分喔!
😢               (三)

 高雲漢近來喜歡作無病呻吟,這也許是知識分子一個病態性的缺點吧?
 這個學期表面上似乎平穩,沒有大字報,沒有停課,沒有暴烈的行動。但這種平靜並不是一種走上正軌的平靜,而是在平靜中使人有一種停滯之感。這個學期是處於「變革」(取消基礎理論)與抗拒這種變革的對峙局面中度過的。教學天天在進行,但沒有嚴格的計劃,得過且過。一切都似乎處於停滯的狀態之中。
 高雲漢在教學小組開會時說:「我們的教學小組還算是比較用心的,但結果也遠不是滿意的。開始時,我就估計到,單獨開設語法、語音課,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一個學期的實踐證明了這一點。」
 「開甚麼課程固然重要,但對課程的目的要求和如何教授則更為重要,」趙元亮說,「弄得不好,某一課程可以是名存實亡。比如語法課,我雖然千方百計要搞好課堂教學的同時,加強輔導,但效果並不佳。」
 「究其原因,一是學員向來不習慣於自習,二是沒有大量練習配合。」高雲漢說。
 「因此,教師儘管在堂上大講特講,課外輔導儘管耐心細緻,一搬到實踐中卻錯誤百出。」趙元亮有點洩氣地說。
 「我上的語音課情況也是如此。」高雲漢說。
 李寶山照例不發表任何意見。
 不過,正如趙元亮所說的,這學期也應該感到滿足了。同學們還能坐下來,而且有整整五個月的時間,學業上還是有一定的進步的。使人感到高興的是,劉繼紅和陳國棟已趕了上來,達到了班上的中上水平,張二虎也有進步,鄭彤又變得較為活潑起來了。如果能再坐下來學一個學期,則一定可以打下一個初步的基礎,到畢業時大部分人還是可以搞點外語工作的。

 全國四屆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的消息,使全校師生沸騰起來了,周恩來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使這種沸騰的情緒達到了高潮。周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向全國人民提出了「在本世紀內,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使我國國民經濟走在世界的前列」的宏偉規劃。
 政治學習是這幾年來最熱烈的一次。四個現代化的規劃顯示出中國光輝燦爛的前景,同時也顯示出知識分子光明的前途。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過程中,知識分子應該被看成是一股重要的革命力量,教師肩負著培養建設人才的重任,將會大有用武之地了。
 教師們普遍感到,現在辦學的規模和方法,是不能適應四個現代化的需要的,必須有一個很大的改進。大家相信中央會有所部署。因此,人們充滿了希望。
 然而,人們在希望中卻有一種不踏實感。周總理在作報告時蒼老的面容和消瘦的身體,是大家產生不踏實感的主要因素。周總理還掌權嗎?如果不掌權,他提出的規劃是否能實現呢?

 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開幕已有十多天了,看不出教育戰線有甚麼新的措施。
 朱副書記又作報告,號召大家向化學系無機化學專業教研室學習。該教研室的教師去年「開門辦學」時間共計九個月,佔總學時的四分之三。朱副書記規定,其他專業「開門辦學」的時間最低不少於三分之一,今年下半年力爭達到一半,明年要逐步達到四分之三。

 高雲漢又到隔壁套間和李老師聊了起來。
 高雲漢說:「四屆人大剛剛開過,周總理提出了四個現代化的宏偉規劃,但為甚麼還提出『開門辦學』越多越好的口號呢?」
 「很明顯,」李老師說,「把學員推出學校,長年東奔西跑或幹別的事,這絕不是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培養人才。」
 「我不同意那種走出校門就是革命,出去的時間越長就越革命的觀點。你同意嗎?」高雲漢問。
 「我相信沒有多少人會同意這種觀點的。」李老師說。「如果這種觀點成立的話,那麼,沒有教室的學校,或者沒有校舍的學校就是最革命的了!」
 「推而廣之,沒有學校的社會才是最先進的!」高雲漢先前的擔憂,又重新湧上心頭。

 校黨委決定,英專七三屆師生下學期一開始就要「開門辦學」,下農村參加一期社會主義路線教育活動。高雲漢的計劃又被打破了。並不是他不願到農村過艱苦的生活,而是學生剛剛學到了點東西,又要在中間插進半年下鄉的活動,這學期所取得的一點進步,就會前功盡廢。這樣培養出來的人,能搞四個現代化嗎?但他又不能不服從。
 這次下農村,他們雖然也不是正式工作人員,但與上次搞批林批孔運動卻不同。搞社會主義路線教育運動,是要按照一九六五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二十三條》的規定條條落實,是硬打硬的工作,每天兩個小時的專案學習能否保證,就很難說了。而這次也不好讓李寶山一起去了。
 這次班上不設領導小組,完全置於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領導之下。
 然而。開學了,省委還未最後決定工作隊甚麼時候出發,英專七三屆師生就只好一邊上課一邊等待。但同學們哪裡還有心思上課呢?教師們也沒有心思講課。這樣日拖一日,渾渾噩噩又過了一個星期。
 毛主席發表了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也許是延期下去的一個原因。
 高雲漢他們曾接到通知,說這次下鄉搞社會主義路線教育運動,主要是抓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學習,以限制資產階級法權,來帶動各項工作。如何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甚至甚麼是資產階級法權,大家心中完全沒底。這樣看來,現在的社會主義路線教育運動,和文革前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第五章 興風作浪 (完)

        第六章 路線教育


        (一九七五年二月——一九七五年七月)

😢              (一)

 這次搞社會主義路線教育運動的地點,是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少數民族地區。
 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領隊,是省商業局副局長何念池,他五十多歲,是個老幹部,但似乎精神不振,經常打瞌睡的樣子。他領導一支六十多人的工作隊,加上高雲漢他們師生十七人,達到八十人以上。這個工作隊分成四個組,準備分到四個生產大隊。它顯然同文革前的「社教」運動的工作團不同。它不叫工作團,而叫工作隊,只搞全公社十個大隊中的四個,分派到各大隊的叫工作組。
 他們先到縣城,學習了四天,主要是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包括一九七五年二月九日《人民日報》社論《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其中引述了毛主席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關於理論問題的指示:「列寧為甚麼說對資產階級專政,這個問題要搞清楚。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就會變修正主義。要使全國都知道。」提到資產階級法權時,社論又引述毛主席的話:「中國屬於社會主義國家。解放前跟資本主義差不多,現在還實行八級工資制,按勞分配,貨幣交換,這些跟舊社會沒有多少差別。所不同的是所有制變更了。」關於資產階級法權,「這只能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加以限制。」還有《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剛於二月二十三日發表的《馬克斯、恩格斯、列寧論無產階級專政》,輯錄語錄三十三條,簡稱《三十三條》,以及六五年頒布的「社教」工作《二十三條》各省委的一些指示和農村政策,重點文件包括《紅旗》一九七五年第五期刊登張春橋寫的一篇關於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的長文章《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這次路線教育的主要任務,是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即減少農民之間收入的差別。看來這個運動和當年「社教」運動重點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也不在城市進行。
 今天是落實人員分配。高雲漢他們全班被分配到離縣城約十公里的葵龍大隊。高雲漢被任命為副組長。組長是商業局的一個青年人,叫張一帆,是文革中湧現出來的新生力量。他在商業局政治處工作,據傳,經過這期路線教育運動的鍛煉,他回去就會被提升為處長。另外一個副組長是省人民銀行的副處長,叫蘇巨。
 具體到師生們的安排,張一帆堅持不讓他們與正式工作隊合在一起,而是要他們獨立包兩個片共七個生產隊,而他們十六個工作隊員包兩個片共六個生產隊。
 高雲漢對他說:「我們的青年學生,完全沒有農村工作經驗,同時每天還有兩小時的專業學習,不能單獨工作。」
 但張一帆卻很主觀,硬邦邦地說:「每天兩個小時的專業學習應該取消,大學生下鄉就是要獨立鍛煉,哪能三心兩意的呢?」
 「每天兩個小時的專業學習是省委的決定。」高雲漢告訴他。
 「你不要用省委的名義來嚇唬我,我是不受這一套的!」張一帆橫蠻地說,「沒有人會相信,省委會費心去管小小一個班的小事。省委絕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的!」最後他不由分說,以命令的口吻對高雲漢說:「就這樣吧!就色那七個生產隊,由你負責。」然後清了清喉頭,嚴肅地說:「搞得不好,我找你哇!」
 高雲漢似乎很熟悉他的神情舉止,似乎在甚麼地方見過、打交道過。忽然一個可憎的映像闖進他腦海:計喜春!算他倒霉,又碰到這樣的人。但他還是希望他的判斷是錯的。
 後來他去找何隊長,他倒是挺客氣的。他向他匯報了他們的情況,並提出他們最好與其他工作隊混合安排,讓工作隊員帶學生,學生可以多做些事務性工作。他仍然堅持提出,根據省委指示,他們師生不算正式工作隊員,而且每天還有兩個小時候的專業學習,不宜單獨工作。
 何隊長聽了他的話以後,皺著眉頭好一會,才說:「小張跟我說過了。按你的說法,是有些困難,你是否可以跟他再研究研究?」
 正說著,張一帆來了。他一看到高雲漢,就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何隊長急忙站起來,笑容可掬地說:「小張,高老師提出的困難,是不是你和他再商量商量解決?」
 「不是已經定了嗎?」張一帆用責備的眼光看著高雲漢。「你們知識分子,就是那麼扭扭捏捏的!就按原定的辦嘛!」
 他本想頂他幾句,但想到學校領導曾指示,要服從工作隊的領導,又考慮到自己是「臭知識分子」,就強壓心頭的怒火,說道:「我還沒有最後同意,因為這是一個如何貫徹執行省委指示的大問題!」
 「甚麼省委?」他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他,「你別再來這一套好不好!」
 「省委是有這樣的指示,」何隊長囁嚅地地說,「省委周副書記對我說過,外語專業的學員,每天要保證兩個小時的專業學習時間。」
 「這個我管不著!」張一帆專橫地把手一擺,「反正你們包了兩個片,能完成任務,你愛怎樣幹就怎麼幹好了!」
 何隊長有點不安地看著高雲漢,然後低聲地說:「那你就自己好好地安排吧!工作上有困難時,可以找小張他們,他們那裡有許多同志是老經驗。」
 「喂,」張一帆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組的資料員要換一個,徐廣差不多五十歲了,頭腦不會靈活的,我打算換印刷廠的丁小俊。」
 「他是共產黨員嗎?」何隊長問。
 「不是。可以培養嘛!」他毫不在乎地說。
 「但在目前,有些會他是不方便參加的呀!」
 「那就不參加唄!在這種情況下我可以代替他。」
 「那還得通過隊委呀。」
 「你是隊長,一隊之長,這個好說!」他把頭一仰,張開沒有收縮力的大嘴巴,露出一排重重疊疊的但潔白的牙齒,乾笑了一聲,「就這樣吧!」
 高雲漢默默走出來。他感到難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怎麼能在老幹部、首長面前,如此飛揚跋扈的呢!他不得不(儘管是十分不願意)得出如此的結論:張一帆和計喜春是一路貨色。
 蘇巨五十剛出頭,頭髮已斑白,但精神很好,待人接物也挺和氣。雖然他是副組長,但顯得比高雲漢更不重要。高雲漢從這幾天的觀察中看出,張一帆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開會研究工作也好,作出決定也好,竟當蘇巨不存在似的,既不徵求他的意見,甚至他要發言也不給機會,往往把手一擺,傲然地說:「就這樣決定吧!」蘇巨表面上並不計較,但看得出,他內心是不滿的,人總是有自尊心的嘛!只是因為在文化大革命前期,蘇巨這類人是革命的對象,而張一帆之流,則是對付蘇巨這些人的「天然革命者」在這種風氣下,蘇巨只好像往常一樣,冷然處之。
 蘇巨對高雲漢卻很熱情,這也許是因為他是「臭老九」,與他的地位有類似之處,另外也許因為看見他還有點火氣,敢於碰張一帆。在閒聊中,他告訴他,何隊長七三年才「解放」。何隊長當年的專案是由張一帆主管的,後來到了政治處,又受張一帆的領導,所以張一帆在何隊長面前,總是以解放者自居。何隊長雖然去年官復原職,但與張一帆的關係仍與衆不同。經蘇巨這麼一說,他才恍然大悟,難怪張一帆有太上皇的架勢了。又據蘇巨說,張一帆的來歷也不簡單,其老子是地委級幹部,他本人高中畢業後考不上大學,就到海關工作,因生活作風不好,受過紀律處分。文革初期,他起來造反,後來又調到商業局,商業局革委會成立時,他以群衆代表身份當上了商業局革委會常委,專門管政宣工作。據說,他頭腦靈活,能說會道,鬼點子多,寫文章來得兩下。他傲氣凌人,群衆關係不太好,但因為省革委會裡有人賞識他,所以他能平步青雲,正被培養成要害部門的接班人。
 高雲漢同情何隊長,更可憐自己的國家。

 高雲漢他們負責的兩個片是在山上,張一帆他們的兩個片則是在山下的一塊小平原上。山上的生活自然要比平原艱苦得多,不過同學們卻喜歡山上。從山下爬上來,至少要花上一個半小時。山路非常陡,幸而都是泥坡,沿途是一片松林,山澗溪水長流,轉過一坡又一坡,漸次升高,到達一處盆地,便是村莊所在地,周圍都是起伏的山巒,林海茫茫。這下子可樂壞了胡亞丁他們。
 高雲漢住的第十隊,是在本地的第一峰——猴子嶺上。其他六個隊分布在周圍的六個山頭。不過,從那六個隊到猴子嶺上來,最遠的路程不超過三十分鐘。
 高雲漢想:這也好,既然張一帆要他們分工負責,!安排他們在遠離平原的高山之上,那他們也可以搞一下「獨立王國」。
 他和趙元亮研究後決定,對外方面,主要是對付張一帆和開會,以及上課,由他負責,具體的路線教育工作和組織工作由趙元亮負責。
 他找了趙元亮、譚志工、方流霞和陳國棟開了個會,研究如何開展工作的問題。大家一致同意,要全力投入工作,在這前提下,騰出更多的時間來複習功課。
 這是個比較落後的地方,人口又比較稀少。大隊在平原下面的小學附設了一個初中班,但山上的小孩也不怎麼熱心去讀,可能是離開太遠了。由於中學生少,所以會說普通話的人並不多。語言不通,這是師生們首先碰到的困難,但這也可以克服,記得上次下去批林批孔,許多同學一個星期就基本上能用當地方言和群衆對話了。最困難的是群衆生活問題。
 高雲漢的住戶叫宋彬,四十上下,是生產隊的政治隊長,有兩個孩子,大女兒淑芳十七歲了,小兒子才上小學四年級,他的妻子宋大娘是個十分樸實的農村婦女,除了出集體工之外,一天到晚不停地做家務,養豬、養家禽。他家的生活在隊裡算是第一等的了,但據他說,今年他家尚缺口糧一個半月,現在一日三頓都是吃玉米糊,菜蔬也很少。每頓飯時,他都抱歉地對高雲漢說:「高同志,沒有甚麼好東西招待您,千萬不要見怪才好!」
 據其他同學反映,各隊的情況也差不多,幾乎每戶都缺糧,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
 晚飯後,高雲漢召集全體同學開了個會,除佈置各項工作外,還囑咐大家要體諒群衆的暫時困難,不要放開肚皮吃飯。大家都贊同他的意見,只有王建軍這個大肚皮低聲地嘀咕著:「又要勞動,不吃飽能行嗎?」
 散會時,他才發現胡亞丁、尹朝輝沒有來,據了解,他們下午就下山去了,說是去找張一帆,他不禁一怔。在縣城學習時,高雲漢就發現,他們經常跟張一帆接觸,張一帆似乎很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
😢               (二)

 同學們每天晚上都召開各種會議,主要是開調查會,調查分紅(即夏冬兩季收成後生產隊分給農民的現金和實物)情況、超支情況、社員出工情況,還要重點調查每個生產隊十年來的生產情況。這是大量的工作。他們的工作日程一般是上午勞動,午餐後上兩節課,下午研究工作和整理材料,晚上開社員會。他們還狠抓隊幹的學習,讓他們一邊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一邊擺、揭本隊、本大隊的資本主義傾向。

 每個生產隊都有兩個學員,一人主要抓隊幹,一人主要抓調查研究,當然是分工不分家。這兩個片分別由方流霞於譚志工擔任片長。
 搞好群衆關係是個十分重要的課題。現在每個同學都要全面關心生產隊的工作,既要領導運動,又要領導生產,同時又要解決社員的生活問題。
 兩個片社員缺糧的問題,統一由陳國棟負責處理。他根據各生產隊所報來的確實缺糧數字,到公社去接洽,這兩天已弄回一些木薯片分給農民們。

 過了兩個星期,開始進入春插季節,上級要求在清明節前春插完畢。這裡的幾個生產隊雖然是在山上,春插不像平原地區那麼忙碌,但這裡仍然有不少水田,多在山沖之間,其餘是坡地,主要種玉米和黃豆。由於是農忙季節,大家都全天參加勞動,所以每天兩個小時的專業學習停止了。
 張一帆為春插訂出了一些新政策。首先是評工記分的問題。他說,為了增加共產主義因素,要實行按時計工。
 高雲漢沒有完全同意,因為他感到,按時計工,有些工種可行,有些工種則不可行。根據他了解,照以往的做法,春插大忙時,拔秧和插秧,是搞分作業組,搞「四定一包」,既定人員、定任務、定進度、定質量、組內包工、組內活評;又由於春插幹活時間比平時長一倍,勞動強度也大一倍,所以每天的工分增加一倍。這是當地行之有效的方法。
 但張一帆硬說這是小生產隊者搞的名堂,應當破除。他的那一套其實比起按時計工又進了一步,即雖然可以組織作業組,但不是自由配合,而是由生產隊幹部(其實是宣傳隊)按半勞動力與強勞動力搭配,混合編組,工分平分:另外出早工(凌晨四時出工)與不出早工的混合編組,工分平分。他硬把這些叫做共產主義因素。同時他又把包插一畝田秧的工分,按往年的規定降低了百分之五十。這明顯地一種極「左」的做法,高雲漢和蘇巨都不贊成,但他卻一意孤行,硬是要大家執行他的指示。高雲漢他們只好找隊幹來商量,找群衆來研究,做了許多思想工作。但是,不但強勞動力不同意,半勞動力和奶小孩不能出早工的婦女也不贊成。她們說的道理很簡單,就是:「在目前來說,這樣做不合理,將來物質豐富了,才可以這樣做」。看來張一帆的馬列主義水平還比不上普通的農村婦女。
 為了不致招致不服從命令的罪名,高雲漢他們還是試行了兩天,其結果是意料得到的。
 於是高雲漢去找張一帆。但他還沒聽完他的話,就把雙眼一閉,仰起頭來,批評說:「首先是你們自己思想不通,把這種情緒傳染給了群衆。為甚麼我們的六個隊又行得通呢?毛主席關於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要刻苦學習、深刻領會才行啊!」
 「你們六個隊真的按照你那天所說的去辦?群衆怎麼一下子就通了呢?」高雲漢不相信地問。
 「那還有假的!」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群衆通不通,主要看領導,俗話說: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幹部。現在是幹部看宣傳隊!」
 看到他那副派頭,他感到作嘔,就不再說話了。
 回到猴子嶺,高雲漢把大家召集來,討論如何才能落實張一帆的指示。
 但是,同學們對張一帆的六個隊卻議論紛紛,有的認為,那裡的物質條件較好,有的認為那裡的群衆覺悟高,有的認為那裡的宣傳隊經驗豐富,發動群衆的工作到家。
 高雲漢看見方流霞好像在沉思著甚麼,就問她:「方流霞,你看呢?」
 她微笑著,說道:「我不相信他們是按照張組長所說的去做。」
 「你是說人家是說一套、做一套,是嗎?」胡亞丁不滿地問。
 「很可能是這樣,」陳國棟說,「聽別人說,張組長很少參加勞動,也很少在生產隊,整天到公社去。他不了解情況,說不定是下面的人謊報情況。」
 尹朝輝立即嚴肅地說:「韜組長說,領導幹部不同於一般群衆,不能埋頭參加勞動,主要是出點子。他還說,他坐在公社辦公室,就能知道生產隊的情況,這叫做遙控嘛!」
 「是嘛,人家不存在接受再教育的問題嘛!」鄭彤挖苦地說。
 「我們工農兵學員也不存在這個問題,」尹朝輝得意地說,「我們本身就是工農兵,還要接受誰的教育呀?」
 「所以,」胡亞丁接著說,「我們應該向張組長學習,不必每天都參加勞動,主要工作是要隊幹向我們匯報,我們出出點子,解決問題時就出面講幾句話。」
 「既然這樣,你根本就不必下來了!」鄭彤說。「這麼理直氣壯,為甚麼在學校時,又不和上級爭論呢?」
 「這是因為我們班,有你們這些不是工農兵學員的學生!」尹朝輝粗聲粗氣地說。
 「好像你自己就是工農兵出身的人。」劉繼紅鄙夷地說。「真不要臉!」
 高雲漢說:「我們現在是討論工作,大家不要吵吵鬧鬧的,農民們聽見,以為我們在吵架,影響不好啊!」
 「嗯!」胡亞丁冷笑了一聲,就和尹朝輝一起離開了。
 趙元亮說:「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們今後的工作怎麼辦?要快點下決心。現在幹部已沒有了信心,這兩天的生產進度十分緩慢,照此下去,到五月份也不能完成插秧任務。」
 「我說說!」一直沒有說話的張二虎,忽然站起來,放低聲音說:「剛才他們兩人在,我不便講。昨天吃過晚飯,胡亞丁來找我,約我一起去找張組長,我不去。他們說有好戲看哩!我問他甚麼好戲,他們說,張組長對高老師意見很大,說高老師是典型的臭知識分子,不服從領導,要好好整他一下。我問他打算怎麼整法,他說,張組長先從生產上搞高老師,要他執行那些行不通的指示,他要是不執行,就說他無組織紀律,對抗黨的領導,如果他執行,清明前就一定完成不了任務,到時也會受到宣傳隊領導的批評。」
 「原來是這樣!」大家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地說。
 「是張一帆這樣對他說的嗎?」趙元亮問。
 「不,是丁小俊說的。張組長整天帶著丁小俊到處跑,到公社吃吃喝喝,好像是他的警衛員似的。那天胡亞丁還叫我保密,說他把祕密告訴我,是因為大家是老戰友。他還叫我頭腦要清醒點。但我覺得這樣搞陰謀詭計,很不好,我是決不會參加造些活動的!」
 「你做得對!」劉繼紅說,「但你應當繼續和他們敷衍,有甚麼情況也好告訴我們呀!」
 高雲漢感到很氣憤,冷笑一聲,說道:「真卑鄙!但我們不能學他那一套,我們要光明正大!」然後他對張二虎說:「張二虎,你現在看問題比較準了。」張二虎天真地笑了笑,對大家說:「你們不要出賣我,他們會揍我的!」
 大家說:「你做了一件好事,我們怎會以怨報德呢?」
 後來高雲漢引導大家討論對策。經過一番研究,決定還是按照原來的舊政策辦事,另外讓張二虎去張一帆蹲點的那個隊,向群衆了解他們的具體做法。
 有一件事使高雲漢感到很不安,就是譚志工在這次辯論中始終沒有發言。散會後高雲漢問他為甚麼不發表意見,他囁囁地說:「從情理來說,是張組長不對,但他是領導,上級規定要我們服從他,背後議論他恐怕不好。還有,是不是我們真的比較保守?」
.................
(未完)
(接上頁)
 高雲漢雖在第十隊,但他經常到他管的兩個片各隊去看看,在那裡參加勞動、了解實際情況。今天他到胡亞丁和周薇所在的第八條生產隊勞動。
 他到達那個隊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六點多了,但社員才稀稀拉拉地出工,胡亞丁走在後頭,和幾個青年手搭肩地談笑著,甚麼勞動工具也沒有帶。
 他問胡亞丁進度情況,胡亞丁說清明前插完秧不成問題,但他學著張一帆的語氣說:「進度是其次,主要是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我按照張組長的佈置,把全隊分為十個作業組,強弱勞力搭配,每組有定額,完成任務就收工,工分比去年降低一倍。」
 「這樣做社員們的思想通嗎?」高雲漢用懷疑的口吻問。
 「那就看我們工作得怎樣了!」他居然打起官腔來,「要抓住骨幹不放,要抓年青人。中年人家庭負擔重,婆婆媽媽的,老年人動口不動手!」
 他到第三組,隊長就在這個組勞動。隊長是個三十四五歲的壯年人,體格十分強健。看得出來,他是個能幹的人。在他的領導下,這個隊幾年都有所進步,是山上七個隊中最好的。正是由於考慮到隊幹得力,生產搞得比較好,高雲漢才把胡亞丁分配到這裡來。隊長雖然認識高雲漢,但對他卻顯得頗為冷淡。他問他:「社員們的生活怎麼樣?」
 「我們隊社員缺糧在全大隊中是比較少的,平均缺糧二十五天左右。」他答道,然後憂愁地看了看一些正在懶洋洋地拔秧的社員,嘆了一口氣說:「明年就會缺糧多了!」
 「怎麼,搞了運動倒會缺糧?」他認真地問道。
 「到時如果你們再來就好了!」他又嘆了一口氣,「可是你們總是拍拍屁股就走,永遠不會再回來看看。」

 他這兩句話倒刺痛了高雲漢的心。
 高雲漢記得文革前下鄉搞「社教」運動,有些工作隊員工作馬虎,憑主觀願望瞎指揮,撤走以後,生產隊的生產連年下降,農民生活困難。過後有一次,他碰到一個到城裡來開會的隊幹,他就氣憤地對他說:「那樣的工作隊員明知道他那一套行不通,不會有好的結果,但他為了應付上級,好自己能交差,硬要我們那樣幹。生產搞不好與他有何相干?他回去照樣每月有三十斤口糧,照樣可以吃魚吃肉。我認為,工作隊的同志,搞完運動後一年,應回原來的生產隊與社員『三同』三個月,讓他體會自己的工作成績,他這樣才會關心我們的疾苦哩!」
 隊長看見他沉吟不語,歇了歇,繼續說道:「您去看看我們插秧的質量吧!」
 「你是隊長,這是你應該管的事呀!」他說道。

 聽了他說這句話,他忍不住有點生氣地說:「正因為我是隊長,所以我現在不能管呀!如果我是一般的社員,我倒還有點發言權!」
 「現在是誰剝奪了你的發言權?」他問。

 「對於分組和分工的問題,我只是如實反映了社員的思想,提出一些意見,就說我是走資派,還準備鬥爭我,我哪有甚麼發言權啊!」他很委屈地說,「其實我是為了全隊的社員群衆,如果光為了我自己,我早就不當這個隊長了!」

 「誰準備鬥爭你?」
 「還不是你們的胡同志!我看呀,他不是我們農村的人,只依靠幾個角軸頭年輕人,就指揮生產,又怎能搞得好呢?」
 高雲漢見他是個正直漢子,又敢說話,就友好地對他說:「你們隊裡的事,我們再研究研究。你放心,宣傳隊是不會胡亂鬥爭人的。」他還和他聊了一些社員生活上的問題,就一邊勞動起來。
 開頭,可能是看見高雲漢來參加勞動,有幾個中壯年人還能積極勞動。但過了一會,大家就逐漸懶散了下來。當組長的青年光在指手劃腳,兩三個挑秧的小青年跟著他,每挑一擔秧就坐在田基上休息十多分鐘,挑得也很少。田裡插秧的婦女,因為不夠秧苗,也在磨洋工。

 高雲漢忍不住,高聲地對大家說:「喂,大家加把勁吧!現在這樣的速度,是不能按時完成任務的啊!」
 「能完成!」當組長的那個青年嘴上叼著一支香煙,「準能完成!」
 隊長在高雲漢旁邊,冷笑一聲說:「是能夠完成的,而且不到下午四點鐘就會完成的!」
 高雲漢有點奇怪地看著他,問道:「你們是地少人多?」
 「不,」他想說些甚麼,又停住了。「下午您自己親眼去看看吧!」

 不遠的地方,順風傳來兩個中午農民的低聲談話。

 「幹多幹少工分一個樣,幹好幹壞沒有人管,這和林彪那個時候有甚麼兩樣呢?」

 「這是限制資產階級法權!說是為了改造小生產者!」
 「是這樣改造的嗎?那不是用勤人的勞動養肥懶人嗎?這與剝削有甚麼兩樣呢?」
 「噓,別高聲!人家的理論跟你的相反,說是為了收入平等,為了階級友愛嘛!」
 「勤人給懶人養孩子,懶人卻在享清福!這叫做階級友愛嗎?這樣下去,大家不變成二流子才怪哩!」
 「是呀,我看比林彪那時還厲害,那時不努力勞動,還得能說會道,懂得唱革命歌曲,才能撈到好工分!現在連這個也不用了。」

 「喂,你們動作快一點好不好!」組長嘴上仍然叼著煙,「別老是在唧唧咕咕的!」
 但是誰也沒有聽他的話。其實他也是做做樣子罷了,過後他就跟旁邊的幾個青年高談闊論起來。

 儘管這樣懶洋洋地幹活,磨洋工比幹活的時間要多,但是下午剛四點鐘,那個青年人就高聲宣佈:「任務完成了,收工了!」說完他就一馬當先,走在收工農民的最前列。其他各組也陸續收工。他隱約看見胡亞丁和幾個青年遠遠地跑在最前面。

 「去看看插秧的質量吧!」隊長一直在高雲漢身邊,他並不準備收工回家。這時,周薇走過來對高雲漢說:「您還有甚麼吩咐嗎?」
 「你先回去吧!」他說,「我還要和隊長去檢查插秧的質量。」

 檢查的結果使高雲漢大吃一驚。插得大小下一,歪歪斜斜,這還其次,最大的問題是,株距和行距甚寬,還有一些田在中間的地方,有一分地左右只插上稀稀拉拉的幾株禾苗。他和隊長用心地數了一塊一畝插了秧的田,發現足足比計畫的株數少了一半。

 「看到了吧?」隊長看著高雲漢不安的神色說,「也就是說,今年將會減產一半!」

 高雲漢顧不得吃晚飯,急忙去找胡亞丁。胡亞丁正和幾個青年人打撲克,看見他來,還愛理不理的樣子,後來他堅決表示要和他談問題,他才不高興地讓一個青年接了他手上的牌,跟他到外面一個僻靜的地方。他把檢查的結果告訴了他。可是他卻滿不在乎地說:「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當然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囉!」
 「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又能增產,不是更好嗎?」高雲漢耐心地說。
 「這不可能,張組長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他又端出張一帆來。
 「我認為可能!」他不客氣起來,「而且首先是有這個必要,按照上級的規定,搞完這次運動是要增產的呀!」
 「那你就親自來蹲點吧!」他站起來,氣呼呼地離開了。

 他找到周薇,叫她佈置晚上開隊幹會。
 晚上,胡亞丁雖然姍姍來遲,但還是來了。
 會上,大家基本上能暢所欲言。最後決定:現在已編了的十個作業組不再變動了,組長也不調換,主要變動了兩點:一是由隊長於老農和一名青年組成質量檢查組,收工前進行檢查,不合格的晚上要返工;第二點是工分恢復以往的水平,並在組內按每個人勞動情況,進行活評。此外,前兩天插下的秧,由質量檢查組全部檢查一次,不及格的組織力量進行返工。
 因為會議由高雲漢主持,所以胡亞丁更感不滿,一直都沒有發言。臨散會時,他突然問道:「清明節前完成不了任務誰負責?」
 「我負責!」高雲漢說,他才沒再說甚麼,但卻悻悻地先退場了。
老何boss
[勤人給懶人養孩子,懶人卻在享清福].這個現在霧島有花生喔!
😢               (三)

 由於了解到胡亞丁的工作情況,高雲漢對尹朝輝也不放心起來。尹朝輝雖與劉繼紅在一起,但他哪裡會聽她半句話?他於是一清早就到尹朝輝所在的生產隊去。
 高雲漢六時半到達尹朝輝那個隊時,他已經和社員一起在田間勞動了。他向他了解隊裡的情況,他還是較詳盡地向他匯報了。據他說,他是按照張一帆的指示,從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的觀點出發,採用大寨式的評工記分方法,即社員出大集體工,目前春插大忙時節每天勞動定為十二小時,按工種和勞動等級定工分,最高的勞動等級不得超過最低的兩個工分,同時工分比去年降低了百分之三十。
 「我認為大寨式的評工記分方法,也許只適合大寨和與大寨類似的地區。」高雲漢對尹朝輝說。「你有沒有想過,大寨式的評工記分方法,在這裡是行不通的呢?」
 「是張組長親自向我佈置的,」尹朝輝說,「他說,現在大抓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學習,天天講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應該借這陣東風,在這個問題上搞出點名堂來。」
 「春插大忙已開始了好幾天了,你們的進度怎樣呢?」
 「唔,」他皺了皺眉,「不太快。」
 「好,我們晚上再說吧!」高雲漢說。
 這裡給高雲漢的第一個印象是,十分混亂。這裡沒有甚麼作業組,全隊社員七八十人一地下田,然後隊長東叫一陣,西叫一陣,費了很大功夫,才把十來個農民叫到秧地上去拔秧、挑秧。其他幾十個人沒事站在田基上等活幹。後來秧挑來了,大家又集中在一塊田上,其實這是大窩二。
 第二個印象是,許多社員出工不出力,完全看不出忙碌緊張的氣氛,有少數人懶洋洋的程度使人看了吃驚。除了幾個隊幹較賣力(也不過是中等勁頭)之外,沒有看到一個生龍活虎的人。
 第三個印象是,質量差。由於缺乏良好的指揮,加上勞動熱情不高,關心質量的人就很少。隊幹瞎叫一通之後,顯得無能為力,也就不了了之。秧田行距彎彎曲曲,株距不是過密就是過疏。有些田地,犁田、耙田十分馬虎,竟然不到三寸的深度。
 收工時已是入黑了。隊長一聲喊收工,那種懶洋洋之氣亮一掃而光,大家精神抖擻地立刻拔腿大踏步往村跑去。
 雖然沒有出很大的力氣,但足足在田裡磨了十二個鐘頭洋工,但進度只完成了應完成進度的三分之一。
 晚上,高雲漢召集這個隊的隊幹開會,總結四天來插秧的情況。大家感到,這樣下去,至少要推遲一個節氣才能插完秧,而且質量不好,將來遇上寒露風,就會出現白殼,很可能會大減產。經過他的引導,大家一致同意採取分作業組、四定一包、組內活評、工分水平照舊等辦法。尹朝輝在會上沒有甚麼表示,劉繼紅倒多次發言,指出這幾天的毛病。顯然她曾與尹朝輝頂撞過,在這些問題上有過分歧。
 散會後尹朝輝送高雲漢出來。出了村,他就訴苦統:「高老師,你不知道,是張組長吩咐胡亞丁和我分別進行試驗的,現在要我半途而廢,我怎麼向他交代呢?」
 「你首先是向我交待,因為我是負責這兩個片的,」高雲漢嚴肅地說,「更重要的是,你主要是要向廣大社員負責!」
 「可他是組長呀!」
 「那我向他負責好了!」
 「如果他要追究我的責任呢?」
 你對他說:「如果你不聽我指揮,可獨立出去,由張一帆直接領導!」他才不再做聲。
 高雲漢覺得,張一帆果然是個陰險毒辣的傢伙。
 據高雲漢所知,凡是慎重從事的,春插進度就快,質量也較好。但是,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張一帆蹲點的那個隊,進度竟然名列第一,昨天已完成了任務。今天高雲漢抽空到那個隊打了個轉,看到那裡的質量實在是太差了,株距和行距都稀稀拉拉,有些田塊馬虎的痕跡老遠就看得一清二楚。
 張一帆本來是要經常來監督他們的,但到他們這裡來,山高路陡,來過一次就不敢再來了,所以他們怎麼搞,他就不能親自阻攔了。
 高雲漢他們的七個隊都在四號前完成了春插。張一帆那裡的六個隊,有三個隊要到七號才趕插完畢。
 本來高雲漢他們是立於不敗之地的,但張一帆在總結會上,卻無視他們的成績,竟然咬了高雲漢一口。
 張一帆說,在春插中,在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的鬥爭中,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他舉了一些例子,如降低了工分,勞動力強弱平均搭配編組等,但都是泛指的,沒具體指出是哪個隊那樣做。之後他就嚴厲批評一些隊沒有按照他的指示辦事,自搞一套,雖然完成了任務,但沒有達到社會主義路線教育的目的。他點名提到高雲漢所在的第十生產隊,說這個隊的做法完全是老一套。並嚴肅地說,這個隊今後要加倍注意自己的工作,不要拖全大隊的後腿。他東拉西扯,講了大半天。他講完之後,佈置了一些任務,就宣佈散會。高雲漢當即站起來,說他有話要講,但張一帆不耐煩地說:「以後再說吧!現在是午飯時候,大家是不愛聽的!」
 「這裡有我們的十五個學生,我有權、有責對他們講話!」高雲漢雖然語氣平平,但語鋒甚利。
 「他是副組長嘛,有話當然可以講!」蘇巨說。
 有的宣傳隊員也答腔說:「就讓人家說幾句嘛!」
 張一帆無可奈何地用力坐了下來,極為不滿地說:「講吧!講吧!」
 高雲漢就說:「剛才張組長作的總結,是關於平原六個生產隊的情況,對於我們山上七個隊的情況,基本上沒有提到。這也難怪,因為那裡山高路遠,收集材料有困難,所以我要補充說說我們七個隊的情況。」他看了張一帆一眼,張一帆正在用力地抽著煙,面色變得鐵青起來。然後高雲漢把眼光落在大伙的臉上,開始介紹他們的工作情況。他的結論是:「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意味著既要考慮群衆的覺悟程度,又要考慮目前的物質條件。」
 他的話講了不到十分鐘,但他剛說完,丁小俊就站起來,針對他說:「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就是要極大地提高群衆的覺悟,群衆的覺悟提高了,其他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老是考慮物質條件,那是右傾的表現!」
 「提高群衆覺悟也要有一個過程嘛!」方流霞頂了他一句。
 「甚麼過程不過程!」張一帆大聲地說,「不過是前怕狼、後怕虎的右傾思想在作怪!像十隊那樣,根本就不想動!」
 趙元亮忍不住,也大聲地說:「那就要看你怎麼動法了!有些隊背著人,不單沒有按照自己定出的降低工分的規定,反而成兩倍地提高工分,雖然表面進度很快,但質量低劣,這種動才是地地道道的右傾!」
 「你不要無中生有!」丁小俊面色一變,擺出副打手的架勢,喝叫道。「我跟張組長蹲點的那個隊,是無懈可擊的!」
 「既然無懈可擊,你那麼焦急幹甚麼?」高雲漢冷笑地說,「難道只許你說話,不許別人發表意見不成?」
 蘇巨見這情況,做好做歹地調和了一陣,大家就不歡而散了。
😢               (四)

 春插完畢,農民已經精疲力竭。高雲漢以前下鄉體會到,對農民來說,特別對糧食尚未過關的農民來說,一年之中春插是最艱苦的。就勞動強度而言,雙搶自然比春插辛苦,但春插正是三、四月開始缺糧之際,存在著勞動強度大、糧食不足這令人難受的矛盾。雙搶則不然,夏收作物已陸續收割,吃飽肚皮去幹活,對農民來說並不太苦。
 他們這七個隊,估計平原的六個隊也不例外,經過春插,較豐裕的農民,糧食已經用盡,一般的,也已靠賒銷糧和救濟糧過活了。現在離開玉米和其他早熟作物的收成,至少還有兩個月,在這兩個月中,怎麼辦?高雲漢曾召集各隊隊幹和貧協主席研究過這個問題,據一致反映,往年他們是根據生產自救的原則,搞副業來渡過難關的。這七個隊中,有三個隊以打鐵著稱,有兩個隊以燒磚瓦窯見長,另外兩個隊擅長編織竹器。每年農閒時節,他們就大搞這些副業。
 高雲漢把這件事與張一帆說了,但他竟然不同意,說這些都是技術性的工作,只能由少數人參加,不利於限制資產階級法權。高雲漢知道張一帆作出的任何決定,即使是隨意作出的,並立即發現是錯誤的,都不會加以改變,所以他只好向何隊長匯報。但張一帆竟走在他的前面,大概向何隊長出了些甚麼鬼點子,何隊長就按兵不動,高雲漢向何隊長匯報時,他只支吾以應,說甚麼對副業問題要好好考慮,認真研究,以免助長小生產者的自發勢力。但是,過了兩天,卻還不見有甚麼動靜。
 今天,高雲漢受廣大貧苦農民的委托,再去找何隊長。剛好張一帆也在。張一帆一看見他,就很不高興,拉長著面孔說:「大隊的事,有我負責嘛,你何必這麼操心呢?」
 「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高雲漢尖銳地說,「有許多社員已經沒米開鍋,我們難道能視若無睹,睡得熟,吃得香嗎?」
 「老高!不是我挑你的毛病,你們知識分子,就是克服不了這個革命的動搖性!」他頭一仰,蝦蟆嘴一張,擺出一副極其革命的樣子來,「限制資產階級法權,是一場激烈的鬥爭,是痛苦的革命!革命哪能舒舒服服幹的呢?」
 「難道革命就非餓肚皮不可?」高雲漢針鋒相對,「至於說到知識分子的動搖性,難道你就沒有?」
 「我與你們不同!」他傲然地說。
 「不同?是的,很不相同!」高雲漢接著說,「我們的良心是想農民之所想,而你卻說革命就是要餓肚皮!」
 「你別無中生有!我沒這麼說!」他跳了起來。
 「那你為甚麼要反對解決社員沒飯吃的問題呢?」
 何隊長在旁邊一直一言不發,聽了高雲漢這句話,才開口說:「社員的生活問題是要解決,下午準備找幾個宣傳隊組長開會研究這個問題。你們還是先好好商量些應急之計吧!」
 張一帆還怒氣滿面地說:「要做艱苦的思想工作!黨派我們來幹甚麼的?」還不是要提高群衆的思想覺悟?整天考慮群衆的物質要求,這是當了落後群衆的尾巴!」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觀點!」高雲漢立即回應,「提高群衆的思想覺悟。是為了叫他們不吃飯?你這一套的確是靈丹妙藥,不僅不必生產自救,也根本不必搞生產了。」
 「那就要看是怎樣的生產了!」他又把頭一仰,「我們共產黨人,無產階級分子,寧要歉收的社會主義,也不要豐收的修正主義!」
 「原來你是這種理論!」他挖苦地說,「你肯定沒有讀過列寧的《「左」派幼稚病》!」
 張一帆茫然了一下,就馬上說:「重要的是要理解其基本原理,絕不能學究式看問題!」
 「你們還是平心靜氣地商量工作吧!」何隊長在旁邊又說了一句。
 「也好,」高雲漢提議,「今天晚上,我們片召開各隊隊長並貧協主席會議,研究如何解決生活問題,你來參加指導,我也好向你學習如何做思想工作!」
 他的話明明帶刺, 卻擺出個理所當然的樣子,大概認為高雲漢是準備向他學習,於是他把手一揚,說道:「好,我一定來!」
 高雲漢他們那幾個隊過去搞打鐵副業,採取四、六或三、七分紅的辦法,則所得利潤,生產隊佔百分之六十或七十,參加這項副業生產的農民佔百分之四十或三十。在這百分之四十或三十中,不是平均分配,而是按技術高低,出力多少來分配。晚上的會,張一帆就是從這方面發揮的。他說:
 「限制資產階級法權,中心問題是要縮小『三大差別』,即城鄉差別、工農差別、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差別。你們這裡的打鐵、燒窯,每隊每天收入一百多元,但大隊裡別的生產隊卻沒有這個收入,這不是廣大差別了嗎?同時同在一個生產隊,參加副業的人每天收入至少有一塊錢,這又是擴大了差別。三大差別中有一項叫工農差別,你們本來就是農民,現在又出現手工業,原來不存在的差別,卻人為地造出來了,這樣符合當前的政策嗎?」
 大家沉默了一會以後,第十隊隊長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張組長說要限制資產階級法權,這個我不反對,我也同意不要擴大三大差別。比如說,我們打鐵,其他隊甚麼副業也不搞,那是不好的,又比如說,生產隊裡有少數人燒窯,其他人則閒著,這也是不好的。我體會張組長的意思,是要求全大隊都要把副業搞起來,每個隊都要搞多種經營……」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張一帆把臉一沉,打斷了他的話,「照你這麼說,不是偏離了以糧為綱的路線嗎?」
 「只是這段農閒時間嘛,怎麼會偏離呢?」一位政治隊長說。
 「這樣一搞,心都散了。」他又裝得十分革命的樣子,「你們這些小生產者,開了這個例,還會專心種田嗎?」
 「照我體會,縮小三大差別,不是向低拉,而是向高看齊。比如,我們農業落後,不能要工業降低水平,而是要把農業趕上去,」第八隊的貧協主席說,「至於我們這些小生產者,即使是在舊社會,也並不個個都不種田的嘛!」
 高雲漢決定做個旁觀者,所以對張一帆的謬論沒有進行批駁。如今他聽這位老農樸實的語言一矢中的,內心甚感舒暢。
 張一帆狼狽了一陣之後,竟然大聲地說:「老人家,你的思想也老啦!剛才你的那番道理過時啦!」
 「那麼,現在的道理應該是怎樣的呢?」另一位老農問。
 「這個,告訴你們吧!」他得意洋洋地說道:「中央總結了世界革命的經驗,認為凡是注重搞物質的,都會變成修正主義,生活好了就變修正主義,這是一條規律。衛星上天,紅旗落地嘛!」
 聽了這席話,大家立即議論起來。七隊的貧協主席用壓抑的聲音說:「那麼,我們當年鬧革命是多餘的囉?舊社會那樣窮,不是挺革命的了?為甚麼要推翻它呢?」
 「不能以舊社會的窮作比喻,」張一帆把頭一仰,「那時有地主和富農,有窮有富嘛!」
 「現在也有窮有富呀,」十隊貧協主席說,「您張組長就比我富,您現在抽的是『大前門』高級香煙。我一家四個強勞動力拚命幹一個月活,還比不上您抽半個月的煙哪!」
 「這,這,」張一帆顯然沒想到大老粗們這麼厲害,他愣了一會,眼珠轉了兩下,又說,「這種差別與舊社會的差別有本質的不同嘛!我們的差別並不存在剝削。」
 八隊隊長馬上說:「這個,我可被弄糊塗了!那天您在隊幹大會上宣講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時說過,有差別就有剝削。您和我之間沒有存在差別嗎?」
 「是呀,剛才您還說,出現差別就不符合目前的政策嘛!」另一位貧協主席說。
 張一帆被這些山溝裡的泥腿子戰敗了。高雲漢心裡高興得很,使他高興的不僅是張一帆丟了威風,而且他看到了人民群衆的覺悟。自古說: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是不可不信的。
 但張一帆卻老羞成怒,把蝦蟆大嘴一張,喝道:「路線教育運動搞到你們隊幹頭上,你們就對抗啦!」
 「張組長,可我們不是隊幹啊!」十隊貧協主席說,「我們是代表貧下中農的。」
 張一帆無可奈何地掉過頭來,看著高雲漢說:「這真真是還未開化!地高,你有許多工作還未做啊!」
 「應該考慮群衆的意見,群衆的生活應該盡快解決!」這是高雲漢在會上唯一的說話。
 張一帆面對大家,正式宣佈:「搞副業的事,大家不要動,誰動誰負責!」
 「那麼我們隊的生活問題呢?」十隊的貧協主席說,「能夠解決生活問題,甚麼副業不搞也行,田不種也行啊!」
 張一帆根本就不聽別人的話,他把雙手向前用力一擺,很不耐煩地說:「散會,散會!」
 高雲漢決定抗拒張一帆的命令,開始組織群衆在搞好田間管理前提下,大搞副業。剛好這時,地委下了個通知,指示各社隊要積極地、因地制宜組織群衆大搞副業,以渡過春荒,張一帆才無話可說。但他卻要求高雲漢他們,七個隊的副業不能照原定的那樣搞,打鐵、燒窯的社員要與一般搞農業的社員記同樣的工分。他們當然沒有按照他意見辦。
 這幾天,高雲漢正在趁農閒之機,好好地給同學們上點課,想不到張一帆又來了一手,打亂了他的計劃。
 張一帆安排三個學員到水利工地當監工,抽調兩個女同學去整頓公社文藝宣傳隊,準備五月一日演出,抽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專職搞公社的青年團和婦女工作。這樣,除開胡亞丁、尹朝輝單獨行動不算外,實際上他們每個生產隊只剩下一個人了,去了七個學員,課自然上不成了。
 這些日子來,他們已完全沒有學校學生的味道了,倒像機關幹部。至於高雲漢,一方面像個生產隊長,整天為社員們的柴米油鹽操心,abcd久違了;另一方面,則像個政客,天天與人勾心鬥角,以保存自己。他十分懷疑,社會主義社會的教師是否必須如此?
 「五一」勞動節過後,陳國棟、王建軍、李向東已從水利工地回來。現在村上有十一位同學,於是他們每天抽出三個小時來上課。與此同時,高雲漢和趙元亮還採取送課上門的辦法,輪流到公社去輔導余衛國、宋家玉、鄭彤和劉繼紅。
 複習功課已有一個星期了,高雲漢發現,同學們的英文又回生了,上學期所學到的一點東西,不少同學又丟了一半以上。高雲漢覺得,停停上上,上上停停,這恐怕是社會主義中國教學上的創舉,不過其效果十分不好,因為它不符合人類的認識規律。
 中午上課,就鬧出了一個笑話來。
 今天的課,是有關農業學大寨的材料。平日每次上課,高雲漢都發現同學們精神不振,沒有一個人是不打瞌睡的,他看到了,也不太干涉,他們上午勞動了幾個小時,剛吃過午飯就來上課,怎麼不累?他有時中間插入些笑話,使他們振作起來。但往往是,他們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退時,又陷入迷糊的狀態。
 這回是高雲漢打瞌睡了。他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但他實在是太疲倦了,課講到一半,不覺眼皮自動合上,感到全身失去了知覺,眼前一陣迷糊,手一鬆,手上的講義就掉落在地上,跟著全身一動,差點兒沒有摔倒。他在同學們的一陣笑聲中清醒過來。他面有愧色地說:「對不起,實在是太累了!」
 同學們也頗為體貼,都勸他回去休息,課改天再上。但他還是堅持上完。
 他注意到,當他的眼光接觸到她憂慮的眼光時,她立即低下了頭,眼眶泛紅起來。她是班上最堅強的一個,他極少看到她打瞌睡,但是她也瘦了,那雙晶瑩有神的眼睛有時也顯得無神起來。他不安地收回了眼光。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怎麼注意她了。並不是他忘記了她或內心不喜歡她了,而是他太忙了(她也很忙),他簡直連喘息的時間也沒有。路線教育的工作是無底洞,一環扣一環。宣傳隊員不必每天參加勞動,中午又可以休息,而他們則不同,晚上往往開會到深夜,一天二十四小時中,他們只有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其餘時間是勞動、上課和工作,甚至吃飯時,也要充分利用時間做住戶的工作,或做調查研究工作。如果時間短還可以,現在是半年,鐵打的身體也頂不住啊!這樣他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想他和方流霞的事呢?
 今天打盹的一幕,又撩起了他這份深埋在心中的愛意。他不知道她近來想些甚麼,但從她今天的表現來看,她對他仍存關愛。
 不管怎麼說,講課打瞌睡,這一定是個世界紀錄。
 晚飯後,高雲漢記起縣宣傳部的老張,今天下午曾給了他一些照片。這是他給他們師生拍的三張照片。用於投到當地報章。老張也給了方流霞他們一份同樣的照片。他現在才有時間拿出來看看。當他認真逐張細看時,使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慰,因為在那三張相片中,方流霞都親暱地站在他身邊。那天照相時他沒有察覺到這點。他感到內疚,在那樣的場合下,他怎能對她如此不注意呢?
 這次下鄉,她的確少和他接觸了。他曾有一兩次約略想過這個問題,認為她關於種種原因疏遠了他。當他想到這點時,既難過又感到鬆了一口氣:難過的是,他實在是深深愛上了她,他曾在心裡堅決表示,他將一輩子把她當作是自己精神上的愛侶;感到鬆了一口氣的是,她這樣做,會使她有遠大的前程,今後一生都會幸福。他不想她為他而毀了自己的幸福。
 然而,如今這些照片清楚地表明,她仍然對他情深款款。聯想到她今天在堂上的表現,他感到她在壓抑著自己的感情,這樣就可以使他(還有她自己)集中精力在工作上。然而,相片顯示,她這樣做是多麼的痛苦!
 他是個共產黨員,必須遵守黨的紀律。即使是在文革前,國務院已有指示不准大學生談戀愛,師生談戀愛就更不得了。那時雖然看不出有甚麼道理,他倒是堅決執行的,並譴責那些敢於違反這一規定的人。他當時認為,這是一個黨員應盡的責任。但經過文革,他才發現這是不對的,是不人道的。
 經過一個通霄的思想鬥爭和不眠之夜。高雲漢決定第二天到方流霞的生產隊去勞動。
 他並沒有和她說很多話,她也沒有跟他多談,他不知道為甚麼。她似乎在埋頭勞動,忘記了他在她身邊似的。
 收工後,她在路上等他,當他趕上時,她親切地問:高老師,很累吧?」
 他笑著說:「有點累。你呢?」
 「累呀!我今天一心勞動,怕您說我是個懶骨頭!」她開玩笑地說。
 他不知道該如何答她。他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詞兒。她也再沒有說甚麼了。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就問她:「老張給我們拍的那幾張照片。你看了吧?」
 「看了。」她聲音含糊地答道。
 他低聲問她:「你覺得那些相片拍得好嗎?」
 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壓抑的聲音說:「你覺得我站的位置不對嗎?」
 「嗯,」他猶疑著,要想出一句恰當的話,但他終於決定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表情凝重地說:「這是一輯珍貴的照片啊!」
 「但是,」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喉嚨哽塞地說,「您越發瘦了!您要好好保重啊……」
 「方流霞!」他輕聲地叫道,但他沒往下說,他感到眼眶一陣潤熱。
 「高老師,」她的聲調回復了正常,顯然已把感情壓抑了下來,「我建議:我心中有許多問題,但我決定不在鄉下問您,如果您有個人的問題要問我,回到學校後才問好嗎?」
 他不斷點頭,雖然她沒有轉過頭來看他。
 他覺得她很對。她是個多麼體貼人的姑娘啊!他接受她的意見,在這裡全心全意工作。
😢               (五)

 打從播種稻穀、玉米於黃豆等農作物起,人們就天天盼望它們俠高長大,結出果實來,至於是否豐收,那還是在其次。這種心情,是由於長期缺糧這種嚴酷的現實造成的。高雲漢與農民們有著同樣的心情。
 廣大農民日盼夜盼,終於盼來了早熟作物開始成熟。但是,就在此時,張一帆竟然下了一道命令,沒有他親自批准,不能收割任何作物。
 趙元亮不滿地說:「我真不明白,張一帆老是卡農民的脖子,難道他沒有半點同情心?」
 高雲漢惱怒地說:「張一帆和丁小俊那樣的人,下鄉幾個月,在農民家沒吃過一頓飯,沒參加過幾天勞動,整天往公社跑,吃吃喝喝,吹牛皮,打撲克,在玩夠吃飽之餘,對農民發號施令,想方設法卡農民的脖子,他們是與農民群衆格格不入的,所以他們絕沒有農民的那種心情。」
 「也許他認為最近這一段時間來,社員搞副業賺了點錢,生活就過得下去了。他根本不了解農民們生活的苦況。」
 「他那種人,怎會關心社員的疾苦!」高雲漢說。「雖說社員在搞副業中賺了些錢,但平均起來,每人每天也不過是三幾角錢,而這段時間自由市場的糧食每斤價格高達五六角錢,所以大伙吃的粥還是很稀的,大家正需要收割些早熟作物應急。張一帆的那一套,總是與農民的願望背道而馳。」
 為了解決社員迫切的生活問題,高雲漢只好下山去找張一帆。但他已到公社去了。高雲漢又跟到公社,在公社幹部食堂找到他。他正和丁小俊以及公社的治保主任三人,圍著一張桌子喝酒,一邊嘻哈談笑。他進去時,張一帆正津津有味地用黃色的語言,談論公社發生的一些桃色事件。「他真有兩下的,去捉姦,自己卻撈上了!」滿面羨慕的神氣。
 但他一看見高雲漢進來,立刻就拉長著臉孔,不耐煩地問道:「找我嗎??」
 「是的,想和你商量一下收割早熟作物的事。」
 「嗯,」他皺著眉頭,「等我吃完飯才談吧!」
 高雲漢在辦公室等他。足足等了一個鐘頭,他才滿面酒色,剔著牙,慢條斯理地走進來。他倒了一杯茶才坐下來,點著一支香煙,抽了兩口,然後慢慢地仰高了頭,沙聲地說:「有甚麼事,講吧!」
 對於他的這些舉動,這幾個月來高雲漢已習慣了,所以不感到怎樣噁心了。他說:「社員缺糧這麼久了,急需糧食,早熟作物已基本成熟,就讓大家先收割一些分來吃吧!」
 「唷唷,」他大嘴一張,手指指了他兩下,說道,「平日你總是說要執行『社教』標準的第六條呀,要增產呀,可到了關節上,你又自打嘴巴了!」
 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問道:「我怎麼自打嘴巴了?」
 「現在早熟作物只成熟得八成,就去收割,只得百分之八十,」他把手一揚,「不行,十天之後才能收割!」
 「但是,我們又不是一下子收割很多,每天只收割夠社員當天最低標準的口糧,那就不會影響很大。我也算過這筆帳,雖然有點影響,但比起社員繼續去買高價糧,就有利多了。我也和社員核計過,不用十天,五天到七天就完全成熟了。」
 「你呀,就是偏聽偏信!」他站起來,喝了一口濃茶。「那些小生產者,哪會對你老老實實的!說收一點點,可他們動了鐮刀,你就管不了啦!」
 「我們可以加強監督呀……」
 「這個例不能開!」他斬釘截鐵地說。「就這樣決定吧!還有甚麼事嗎?」
 看見他沒有商量的餘地,高雲漢就拔足離開。他走出門口時,張一帆大聲地補充說:「他們是餓不死的!幾個月都有辦法熬過來了,還差這十天嗎?」
 看見老鄉們的生活這麼艱苦,高雲漢常常不吃早餐,中、晚餐的兩頓稀粥也只吃半肚子。由於身體虛弱,他近來時常感到頭暈,胃部常常冒酸水,常有隱痛。前天到公社開會,集體加菜,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他可能餓久了胃口大開,吃了過量,回來後就覺得胃痛起來,後來發展為劇痛。幸好公社衛生院來了兩位巡迴醫生,給他開了些藥,服了以後,下午疼痛已稍為緩減。但他還得振作起精神來,把片裡的工作搞好。
 吃過晚飯,趙元亮來看他。高雲漢正在整理材料。
 「高老師,胃痛好些了嗎?」他問。「我看你的胃病並不輕,你還是休息一下,其他工作有我們呢!」
 「服了公社衛生院巡迴醫生開的藥,現在已經好多了。」高雲漢說。「以後多些注意飲食就是了。」
 「我認為,你這個嚴重胃病,並不是前天大吃了一頓才突然患上的,而是這幾個月來,更確切地說,這一兩年來,由於不斷『開門辦學』長期飲食不正常,致使胃功能失調。」
 「你說得對。」高雲漢說。「事實上,這些日子來,我幾乎沒吃過青菜,這裡的農民很少在自留地一種菜,因糧食不足,都用來種糧食作物了。每天吃的多是些石耳或叫泥耳的東西。它長在石面上,與乾苔蘚的樣子差不多,下了雨,泡了水以後,膨脹起來,晶瑩翠綠的,與煮熟了的銀耳相似,只是顏色不同。」
 「這裡社員的情況差不多都是這樣。」趙元亮說。「我的住戶也經常弄石耳做菜。石耳這種東西,我以前從未吃過,吃多了腸胃的確不舒服,但如果不吃,就沒菜吃了,而且我們也不能向住戶鬧特殊。以後少吃些就是了。」
 「石耳初吃時,覺得味道尚好,吃多了,就感到有一種青味,胃酸也多了起來,肚子也就越來越瘦了,於是就加速形成我這個胃病。」高雲漢說。「可以說,我這個嚴重的胃病是『開門辦學』的產物。」
 「據我所知,在我們大學,和你這個年紀或以上的老師,至少有一半以上是患有各種慢性病的。」趙元亮說。「現在上面一股勁兒強調『開門辦學』越多越革命,將來就連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也會患上各種慢性病的了!我們教師正在走著一條短命的道路啊!」
 高雲漢不禁默然。
 胃病還是不時發作,但為了工作,高雲漢還是極力忍受著。
 他下午到第八隊找胡亞丁,向他了解情況。胡亞丁剛從公社開完民兵會議回來。他在村前碰到劉繼紅。她一見到他,就氣憤地告訴他:「我剛才去找胡亞丁,問他關於民兵會議的事,他竟不理不睬,卻慫恿他住戶的兒子去弄吃的。」
 「弄甚麼吃的?」他問。
 「他要他的住戶到自留地,去搞些五成熟的糯玉米回來磨漿做糕點吃。他的住戶不太願意,說過幾天熟了些再搞吧。但他卻堅持說,老了就不好吃了。我講了他幾句,他就氣呼呼地頂撞我。」
 「我去看看!」別了劉繼紅,高雲漢走到胡亞丁的住戶家。他的住戶是個中年人,一家四口,老婆患了嚴重的貧血症,不能做工,小女兒還在上小學,只有他和大兒子勞動,生活在隊裡是中下水平,糧食是很緊張的。他看見他,臉部立即出現一種混雜著不安和難過表情。他問道:「高同志,您找胡同志嗎?」
 「是的。」
 「他到自留地去了。」
 「到那裡去幹甚麼?」他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到那裡收些糯玉米回來做糕點吃。」
 「自留地上的玉米還未成熟呀!」他看著他,他低下了頭。「我找他去!」
 「算了!」他制止高雲漢。
 正說間,胡亞丁和那小青年已提著兩大泥箕的玉米包進來。見了高雲漢,胡亞丁興高彩烈地說:「嫩玉米做糕點好吃,今晚你也來嚐嚐新吧!」
 他本想說他幾句,但在別人面前,他還是控制住了。他問了他一些關於民兵會議的情況後,就跟他一起走出來。他婉轉地批評了他收嫩玉米的事,但他卻不以為然地說:「在這個問題上,你又落後於形勢了!張組長山下的六個隊,那十幾個宣傳隊員,個個都是這樣嚐新的。是張組長指示的呀!因為你跟他的關係不好,所以他不告訴你罷了!」
 根子又在張一帆身上,因此他不好再責備胡亞丁,就默默地離開了。
 張一帆的一舉一動,使高雲漢清楚地看到:這個人所代表的是一小撮特權人物的利益。他想:報章常說蘇聯有一個特權階層,難道中國就沒有?
 近來,高雲漢晚上經常難以入睡。通過這幾個月參加社會主義路線教育,使他對新中國成立以來所走過的道路,在思想上產生了許多疑問來。
 建國二十五年了,為甚麼人民,射精是廣大 農民,生活水平如此之低呢?他曾向幾個老農了解過解放前後生活水平對比的情況,他們說,解放後,工業品方面是多了,現在許多人有了自行車、縫紉機、收音機,生產隊有了拖拉機、收割機等等,穿著方面也較舊中國時充裕了些,但在吃喝方面則提高得很少,粥比以前稠了些就是了。但是在舊中國是戰禍連年,而解放後有二十多年和平建設的時間。
 他們曾對這七個隊進行過十年糧食產量的調查,以一九六五年的產量為最高,平均每人有糧八百斤,工分值每天九角錢。最低是一九六九年,那時是搞林彪的政治工分,嚴重挫傷了社員的積極性。林彪垮台後略為好些,但由於寧「左」勿右思潮長期佔優勢,地委、縣委不斷派來工作隊或宣傳隊,處處鉗制農民的手腳,所以好轉得不快。去年平均每人有糧四百五十斤,工分值每天為二角三分。今年的情況一定會更差。到目前為止,已收割了百分之七十的糧食作物,初步估產低於去年,約減產二成左右。他們還算是關心農民的利益,但上面政策不對頭,尚且如此。像張一帆那樣瞎指揮農業生產的人,到處都有,對農民來說,就更苦不堪言了。
 據他所知,戰後三十年,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和地區在國民經濟上都有較大進展,他們所謂的高級消費品如手錶、自行車、收音機,別的國家和地區是非常普遍的日用品。至於糧食,沙皇俄國一九一三年平均每人每年就有糧食一千多斤,中國搞了二十五年社會主義建設啊!
 七億農民長期吃不飽飯,這是他近來經常徹夜難眠的主要原因。為甚麼會這樣的呢?
 七月底,省委下達指示,讓高雲漢他們師生提前十天返校。
 張一帆特別交待高雲漢,要很好表揚胡亞丁,說他敢想敢幹,把政治放在第一位,是文革中湧見出來的新生力量。高雲漢最近才發現,原來張一帆與計喜春是老相識,所以他肯定是他與計喜春合謀,破壞他們的教學活動。
 可能由於前幾天工作特別忙,高雲漢的胃痛加劇了。他用手壓著胃部,東奔西跑,不停地跑了一整天。七個生產隊,隊隊都要跑一趟,既要與生產隊幹部講些告別的話,還要細細檢查同學們借了生產隊的床板、條凳於桌子和其他用具,是否都一一歸還了,住的地方是否打掃乾淨了。晚上還開了個座談會,也是叫了些各隊的老農和隊幹參加,這是一種循例式的做法。值得略為一提的是,他忍著痛,提起精神,堅持主持會議到底。

 第六章 路線教育(完)

        第七章 波譎雲詭


         (一九七五年七月——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                (一)

 早上,農民群衆送別師生們的熱烈場面,肯定不比以往的差,但高雲漢發現,同學們卻沒有以前那麼激動和感情奔放了。方流霞、鄭彤幾位女同學和她們的女住戶還是十分依依不捨,彼此不時流下了惜別之淚,但其他人在熱烈的話別中,面部帶有一種隱約可見的冷漠感情,以及一種急於回家的迫切情緒。經過幾次「開門辦學」,大家已經非常厭倦了這種生活了。
 各隊的宣傳隊員也來送行,他們看見師生們先走,自然有羨慕之色,但並不妒嫉,他們也認為,學生這樣長期下鄉東奔西跑,是很不像學生的。這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兒女在學校之故。但張一帆和丁小俊卻沒有來送行。何隊長也沒有來。大隊黨支部書記來了,但他的情緒並不太高,因為現在是整黨階段,宣傳隊正在叫他交待問題。與十年前的「社教」運動比較,工作隊對於大隊幹部,比較地說,已不那麼當敵人來看待了,但有嚴重問題和群衆意見大的,仍然是要整的,有些還是要鬥的。對於生產隊幹部就更寬容些,主要是幫助他們搞好隊裡的生產組織管理,和限制資產階級法權。但如何限制資產階級法權,誰也說不清楚,也沒有一個具體的標準,相信工作隊走後,就會恢復原樣。這個大隊的支部書記較好,群衆較擁護,所以沒有被批鬥。據說大隊會計貪污了不少錢,現正停職反省,自然他沒有來送行了。
 高雲漢最後一個上汽車。方流霞在最後一排給他留了個位子,她坐在他旁邊。後排其餘的位子用來放行李。
 他還沒坐下,汽車就開動起來。他一個踉蹌差點兒倒在方流霞身上。方流霞輕輕地扶著他坐下來。等到汽車開動,大伙興致勃勃地唱起歌來的時候,方流霞輕聲地但感情壓抑地對他說:「高老師,您為我們班日夜操勞,您瘦了許多啦!」
 他胃部一陣銳痛。但當他看到方流霞那雙平日雙瞳剪水的眼睛,現在變得頗有倦意,他就咬了咬牙關,振作起來,對她說:「我原來就是這麼瘦的。你倒是瘦多了,你臉頰上的紅暈這幾天也看不到了。」
 雖然他的眼光是柔和地看在她的臉頰上,但她還是感到不好意思。她猶豫了一下後,她的眼光突然勇敢地與他的眼光相接,雖然只持續了幾秒鐘,而且彼此的面部表情都沒有甚麼特別變化,但就高雲漢自己的感覺來說,卻好像在他已經枯死了的愛情心苗上,灑下了一陣楊枝甘露,有一種異樣的、說不出來的感受。
 一路上,方流霞都在照顧他,凡到達墟鎮停車時,她都下去買些東西回來給他吃。他本來是不想吃東西的,但今天她給他的食物,他都盡量津津有味地吃了。不過她也甚為體貼,知道他有胃病,也不讓他多吃。鄭彤和劉繼紅也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一下車休息,她們總是纏著他,要他講故事。方流霞總是和她們在一起跟著他,但她卻沒有叫他講故事。然而,每當他講故事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用心聽著。
 汽車回到學校,方流霞叫鄭彤和劉繼紅幫她把行李撤回宿舍,她本人卻堅持要幫高雲漢把行李扛到他宿舍去。陳國棟也搶著要幫他,並對方流霞說:「算了吧,你們女同學照顧自己也照顧不來,還是讓我這個農村出身的人幫高老師一把吧!」說著就要搶方流霞肩上的那袋棉被。方流霞一急,大聲地說:「高老師,您不快制止他,他要搶東西了!」
 高雲漢立即笑著制止陳國棟,並以感謝的口吻對他說:「陳國棟,不要搶她的,讓她扛扛,鍛煉鍛煉也好,你還是去忙你的吧!」

 陳國棟走了以後,方流霞鬆了一口氣,對他說:「高老師,您這樣才對,難道我就不能像他們男同學那樣擔擔抬抬嗎?在鄉下挑秧,我也不比當地的女青年差很多呀!」
 到了他房裡,她還為他鋪床、掃地、抹桌子和椅子,足足忙了一個多鐘頭。他多次叫她回去,房子裡的事,他自己會處理,但她始終沒有聽。
 整頓完畢,她才坐下來,周圍看了一眼:「這才像個樣子!我來過幾次,太凌亂了,男同志就是這個樣子。」說到這裡,她很自然地笑了起來。
 看見他沒有做聲,也可能看見他面部有一種異樣的表情,她忽然十分關心地問:「高老師,聽說您……」她頓住了,沒往下說。
 他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
 她低下頭,囁嚅地說:「我是不該問這些的。」
 他默然不語。
 彼此沉默了一會後,她站了起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要走了,以後再來探望您吧!」但她仍然站著,腳沒有動。
 他輕輕地把她推到房門口。他一陣激動,溫柔地、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忍不住深情地對她說:「謝謝你,我的好女兒!」
 她轉過身來,雙眼瞪著大大的。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驚訝和迷惘。
 「您說甚麼?」她的喉頭似乎有東西哽塞住,她目不轉睛地繼續看著他,看見他沒做聲,也沒有打算回答她的意思,她用頗為責備的語氣,一字一字地說:「您不該這麼說!」
 「嗯!」不知怎的,他的眼眶紅了起來。他輕輕地推著她的肩膀,低聲地說:「你回去吧,你也該回去整理你自己的東西了。」
 她咬了咬下唇,點了點頭,就毅然地離開了。
 晚上,高雲漢睡在床上,雖然他累極了,但卻輾轉不能入睡,他想到方流霞。
 一直使他想不通的是,方流霞出身名門,又聰明、年輕、漂亮,應該找門當戶對的對象才是,但為甚麼她對他情有獨鍾呢?他有甚麼值得她委以終身的呢?他出身平凡,目前社會地位甚低,且已年屆四十,身體衰弱。她的家庭是不會同意的,為甚麼她還要繼續走進這條死胡同呢?
 前幾年,他以為那種愛情生於生命的思想,已在中國年輕一代中不存在了,因為這種思想已受到嚴厲的鞭笞。去年以來,聽到幾起男女殉情的事件,他開始感到,人類與動物不同之處,就是由於人類有一種超自然的意識,殉情不正是超自然意識的一種嗎?
 他心底裡深愛著她。他愛她不入俗流,他愛她有愛國憂民之心。當他把她和周麗蓮加以比較時,就更覺得她完美無缺。然而,他能夠愛她嗎?

 今天下午,高雲漢到城裡的長虹電影院去看電影,本意是要忘卻個人的煩惱。他進場時,電影剛剛開始。他的是邊位,一坐下,旁邊那個人就叫他:「高老師?」
 他聽到的是方流霞驚喜的聲音。他也驚喜呀!方流霞放暑假回家前,把她家的地址告訴了他,並說她一家都歡迎他去作客。現在暑假已過了一半,他屢屢起念頭要到方家,但因暑假開始時已下了決心,要忘掉她,所以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每次都能壓抑下自己的情緒。不過,很奇怪,他越不想見她,就越想見她。平時天天上課見到了不大覺得,現在不見多時,這種情感格外強烈起來。應該說,這種情感他是從來沒有過的,當年跟周麗蓮談戀愛時,也未曾有過。
 他默然了一會,她也沒有再說甚麼,眼睛向著銀幕。其實在這一陣無言中,他們彼此都不過是在掩飾著內心的驚喜之情罷了。
 還是她忍不住,側過頭來對他說:「高老師,您會想到這麼巧,我們會坐在一起看電影的嗎?」
 「絕對想不到,這麼大的城市,這樣的機會率恐怕是萬中無一吧!」他說。
 由於天氣很熱,他額上冒出了些汗來。但他忘記了帶手帕,只好用手掌輕輕揩汗水。方流霞發現了,她悄悄地給他遞過一條手帕來。不知怎的,他竟毫不猶豫地接住了,並盡情地往額上臉上揩,一陣幽香飄進了他的鼻孔,他深深地吸了兩口氣,香氣果然起到提神的作用。
 「夏天用點香水,主要是殺菌和提神。」她解釋說。
 他喜歡方流霞其中的一點,就是她既有十分樸素的品質,又有女性喜愛花草香芳之類的特性。他趕忙說:「美好的東西,誰不喜歡?難道臭的東西才是最革命的?」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她把手上的扇遞給他。他自然地接過來扇了一陣子。隨著扇風,他聞到一陣檀香的氣味,他意識到這不僅是檀香的香氣,而且是一顆芳心向他打開。此刻他全身充滿著一種異樣的幸福感。後來他把檀香扇還給她,她很自然地拿回去,但她卻順著他的方向,有節奏地扇著,這一行動,明顯地表明,她已敢於在他面前表示愛意了。
 其實,他沒有真正看電影,他哪有心情看呢?她幾次似乎有甚麼話要對他說,但每次都欲言又止。
 散場後,他們走了出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才看清楚她穿著一條的確涼草綠色軍裝長褲,一件粉紅色長袖綢襯衣,大概是經過半個月的休息和營養,她的臉頰又有了紅暈,她與他肩並肩地走著,她似乎又長高了些,已有一米七幾公分。在他耳朵之上了。她已經完全成熟了。
 「回家嗎?的她一邊走,一邊問。
 「不回家到哪裡去呢?」他把手一攤,笑著說,「去你家我又不敢。」
 「為甚麼?」她關切地問。
 「你爸爸是個大官,而我則是臭老九!你說我去你家合適嗎?」
 「我爸爸是個很開明的人,很明白事理,他歷來不主張把知識分子當敵人。他會歡迎您到我家的。我中學時的老師到我家,我爸爸總是熱情招待的啊!」
 「但是我跟他們不一樣。」
 「不一樣?」她頓住了,似乎是在思索他這句話的含義。後來她用壓抑的聲音問道:「您不是我的老師嗎?」
 「但是,」他終於找出這個話題來,「我不習慣見高級幹部。如果你是個高級幹部,今天我坐在你身邊看電影,是會度日如年的。」他用眼角偷偷地看她。
 「好在我不是大官。」她笑了起來,微微露出一副整齊的玉白色牙齒。
 「以後你會當的。」
 她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一輩子也不會當的!」
 多麼認真的姑娘!他只好說:「我是開玩笑的。」
 她的眼神才柔和下來,溫柔地但有點撒嬌地對他說:「您從來沒跟我開過玩笑,平時看見您那副嚴肅的臉孔,我是很怕您的唷!」
 「這說明我這個老師是經常以學生為敵的,是嗎?」
 「不,」她仍然用撒嬌的口吻說,「許多同學都說您和氣、厚道,尤其是鄭彤和劉繼紅,常說您是脾氣很好的人。可您對我,」她竟然真的激動起來, 聲音一哽塞,說道,「從來就是那麼嚴肅,甚至是嚴厲的!」
 他感到一陣難過,因為她講的是事實。
 「要你受委曲,對不起!」他自言自語地說。
 對於其他女同學,他既自然又和氣,經常還打趣她們。可是對方流霞,因心中有事,他總是表現得生硬和嚴肅。不過方流霞是個絕頂聰明的姑娘,她一定從中領會到他的意思,才會繼續接近他。
 為了安慰她,他建議:「我們到公園去坐一會,晚餐我請客,好嗎?」
 她臉部的表情立即有如雲開月出,那種高興勁,是他從未見過的。她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就加快了腳步,但又迅速轉過身來說:「但晚飯我還是要回家吃的,我怕家裡人等我。」
 他當然不勉強她。
 到了公園,當他們走到一個偏僻角落,親熱地坐在一張石條凳上時,他突然感到他應該退卻。因為他十分愛她,為了她將來不至於痛苦一生,他應該退卻。
 但她突然天真地問他:「高老師,我有一個問題始終不敢問您,如果我的問題不適當,您不會怪我吧?」
 「你說吧!」他知道她要問甚麼,他也想趁這個機會說說他的過去。
 「聽說您在愛情上有過不愉快的經歷,是嗎?」她沒有抬起頭來。
 「是的,」他說,「本來我不願意再提這件事,現在你既然問到,我就告訴你吧:你知道我是個書呆子,對於戀愛的事,既不在行也缺乏心思。你也知道,周麗蓮是我大學時的同學,她比我低兩級,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時,她是系運動領導小組的成員,那時她很紅。而我當時對政治並不太關心,在運動中,我仍埋頭讀書。運動末期,由於我『容忍』右派進攻而受到批判。那時,她對我表示關心,幫助我政治上進步。後來,她還介紹我加入了黨。在那段時間,她向我示愛,起初我是不願意的,因為即使是在那個時候,我已發現她善於玩弄政治。但是,由於她在政治上幫助過我,出於感激,我答應和她做好朋友,在往後相處的過程中逐步發展感情。但我逐漸發覺她踩在別人身上往上爬的思想十分嚴重。」
 「那麼,她怎麼會喜歡你的呢?」方流霞問。
 「她之所以看上我,主要是因為我學習成績優異,將來可能會當專家、教授。」他答道。「但我還是想盡方法去幫助她,坦率地指出她的缺點。一九六五年,她到農村參加『社教』運動,四清工作團副團長看見她受不住農村的艱苦生活,就和她通姦,作為調她到城鎮搞資料工作的條件。後來她懷了孕。為了要矇混過關,她竟然回校引誘我和她發生關係,以便把責任轉嫁到我身上。當我拒絕了她之後,她竟說我強姦了她,但經醫院檢查,證明她已懷孕兩個月,這樣就拆穿她的西洋鏡。從此我就和她一刀兩斷。在文革前期,我們分屬對立的兩派群衆組織,彼此之間就更有心病了。不管怎麼說,在愛情問題上,我是個不幸的人。」
 他停了下來,但方流霞還在認真地看著他的臉孔,等著他往下說。
 「嗯!」他徐徐吁了一口氣,「我知道我是不懂得處理這些問題的,因此我準備今後一輩子不再談戀愛了,打光棍也可以為革命作出貢獻的嘛!說不定貢獻更大呢!」
 「這可能是您一時激憤之詞吧?」方流霞安慰他說:「您只和一個女人相處過,世間上還有很多好女人,您是完全可以找到一個了解您的人的。」發現她雙眼紅了起來。
 「不,我不想害人,」他怔怔地看著遠處,「我是個已經四十歲,滿身是病的人哪!」
 「年齡有甚麼關係呢?那魯迅和許廣平呢?」她的肩膀緊緊地挨著他的肩膀,她雙頰的兩朵紅霞突然擴大、擴大,荷花色的臉孔,變得一片緋紅。
 他看見她那嬌媚之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往她肩上一摟,她就乘勢倒在他懷抱裡。
 他撫摸她的秀髮,良久注視著她微微合上雙眼的臉孔,然後在她額上輕輕吻了吻。
 她沒有張開眼睛,也沒有甚麼反應,只是唇邊有一絲笑意。然而,當他低頭想吻她那富有情感的雙唇時,一陣良心譴責,使他好像從夢中驚醒。他輕輕地把她推起來,用發抖的聲音說:「方流霞,我的女兒!你做我的女兒好嗎?」
 她聽了他的話,也好像從夢中驚醒,痴痴地看著他,問道:「您說甚麼?」
 「我是說,你做我的女兒好嗎?」
 她怔了一會,然後喃喃自語地說:「好,也好!」
 後來他終於堅定地控制住自己,但他的思想已經是剪不斷,理還亂了。

 高雲漢原本打算通過一個月的暑假,盡量去忘卻他與方流霞之間的感情關係。然而,如今的這一偶然事件,卻使他進一步深深地陷入了情網之中。命運既然這樣安排,他有甚麼辦法呢?
 他知道,如果他和她談戀愛,這是為這個社會所不容許的,也是學校的規章制度所不容許的。但他細細想來,即使他和方流霞結婚,從馬列主義原則到國家的法律來看,他又有甚麼錯呢?他想:五四時代,許多青年奮起反封建倫理道德,爭取的不正是這種自由嗎?而今天卻似乎有一種新的封建倫理觀念,在革命口號的掩蓋下,嚴重地束縛著人們的自由。這是不是他的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呢?
 然而,不管怎麼說,他已自感無力擺脫情網。
 他一直要在馬列主義的理論中,找出證明他們錯的論據,但始終沒有找到。他變得茶飯不思,有點奄奄一息的樣子。他是個共產黨員,與《西廂記》中的張生沒有任何共通之處,而且他不是個年輕人了。然而,他卻時時想起方流霞,有時一合上眼睛,就看到她芙蓉如面的映像。過幾天就開學了。他以為她會來找他,但她終究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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