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紹賢【紅朝回憶】五部曲全部完+文革笑料集

     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八章   乍暖還寒

🥲      (四)

今年下半年,似乎是多事之秋。香港右派暴亂事件還未平息的時候,十月二十三日,在東歐又爆發了匈牙利暴亂事件。與此同時,波蘭的波茲南發生了大規模的工人罷工和騷亂事件。
在報章教導的不多。
陳曉乾開始感覺到,世界上出現的這股反蘇浪潮,正在動搖著中國的穩定性。在青年知識分子中,在學生中,人心有點浮動。陳曉乾的心也產生一絲不安的情緒。
蘇厚永告訴他,東歐發生的事件,說明了國際性的階級鬥爭激化了。
「為甚麼會激化呢?」陳曉乾問道。
「我認為,這主要是當前東歐各國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而帝國主義又利用這些反蘇情緒。」
「為甚麼當前那些國家的民族主義情緒會高漲呢?」
「這個問題就很複雜了。很可能是蘇聯方面有些人不夠尊重別人,也可能早就潛伏著,經別人煽動而迅速發展起來。」
「一個國家的事,最好還是由本國人民來處理,外國插手總有點不妥。」陳曉乾說。
「你是說,蘇聯不應出兵匈牙利?」蘇厚永問。
「按照國際準則,蘇聯是不應該出兵匈牙利的。在過去一百年,外國出兵入侵中國的事還少嗎?我們的感情是怎樣呢?而且,在平時,也不必派那麼多專家到別的國家,這容易傷害人們的民族自尊心的。」
「對於這類問題,你還是少發表意見為佳!」蘇厚永制止他往下說。「蘇聯是我們的老大哥,他們今天所走的道路,就是我們明天要走的道路。」
陳曉乾不再說話了,但他心想:中國過去一百多年來仰外國人鼻息,如今還不能完全擺脫這一局面。他更感自己要努力學好本領,為民族爭氣。

學校的氣氛與前不同了,經常聽到同學在爭論種種問題,主要是民主問題,法制問題,經濟問題,農民生活問題,匈牙利事件和波茲南事件,等等。學生中先後成立了好些研究社。
林小春他們的中國問題研究社最為活躍,它就匈牙利事件連續舉行了幾次討論會,吸引了成百上千的聽衆。
教工中倒較為穩定,並沒有聽見教師組織甚麼研究社之類的民辦組織。但是,可以看得出,多數教師對於出現一掃以前死氣沈沈的局面氣氛,是感到高興的,雖然他們在發表意見時,都採取慎重的態度。
使陳曉乾感到意外的是,學校和系領導當局,對於學生中出現的自由主義傾向和偏激情緒,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採取警告或個別教育的方法,而是通過各系,有組織地召開討論會。陳曉乾十分贊成這種方法。既然青年學生中存在不同的觀點,通過有組織的討論和辯論澄清是非,總比亂哄哄的為好。
然而,他參加了班上團支部組織的討論會以後,又大感失望。
討論會由團支部書記卜雲主持,討論的題目是:「蘇聯出兵平息匈牙利的反革命叛亂對不對?」
討論會開始時,卜雲提出幾點注意事項,如暢所欲言,只要不是惡意攻擊,就不予追究,等等。
何家昌第一個發言。他說:「蘇聯出兵匈牙利,具有偉大的意義。它高舉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旗幟,把匈牙利從危難中拯救出來,維護了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從而徹底瓦解了帝國主義和反動派企圖用武裝暴亂分裂社會主義陣營,繼而逐個擊破的陰謀。」
黃有為卻不同意何家昌的觀點,他扶起了扶他的黑邊眼鏡,用非常嚴肅認真的語氣說:「馬克斯主義告訴我們,革命是一個國家人民自己的事業,它不能輸入,當然也不能輸出。革命輸出有兩種形式,一是控制別國的基和政權,以顧問的形式強迫別國接受自己的模式;一是派軍隊進入別國,用坦克和飛機迫使別國按照他們的模式進行改革。既然匈牙利的革命條件還未成熟,為甚麼一定要由外來的軍隊控制下,把革命輸入呢?試想,當年我們進行革命戰爭時,美國從軍事和物質上支持國民黨,我們尚且極力反對,如果美國派兵進入中國,幫助國民黨打共產黨,我們又會怎麼樣呢?」
「你混淆了兩種不同性質的支持。」江一平說。「蘇聯派兵支持匈牙利的革命政權,是符合國際無產階級的利益的,是正義的,進步的;而美國支持國民黨則是企圖維持它的反動統治,以便它能繼續把中國當作它的半殖民地。因此,這種支持是反動的,帶有侵略性的。」
「我認為,從社會主義陣營的利益出發,蘇聯出兵匈牙利也無不對之處,」趙水生說,「但是,我懷疑納吉是否真的和帝國主義勾結。納吉在一九五三年還當上了匈牙利的部長會議主席,又如此容易被開除出黨,這說明一定有一種凌駕於這個政權之上的勢力。匈牙利事件很可能是匈牙利黨內權力鬥爭的結果。如果是這樣,蘇聯出兵匈牙利,就不能叫做支持革命了。」
「趙水生的看法,只是一種想當然的推測。」卜雲說。「歷史已經證明,凡是叛黨頭子,他們是絕不會甘心失敗的,他們會千方百計要和革命較量到底,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們一定要勾結帝國主義和反動派。陳獨秀和張國燾就是例子。納吉勾結帝國主義和國內反動勢力,這是毫無疑問的。」
鄭美寶跟著說:「我對匈牙利發生的事,知道的甚少,因此不能作出全面的判斷。但是,即使是一個國家的軍隊有必要進入另一個國家執行任務,它應該在任務完成後迅速撤軍。外國軍隊駐紮在一個主權國家,是最傷害該國人民的感情的。」
後來,唐尤麗和張妙嫦也發了言。她們都認為,蘇聯出兵匈牙利是履行無產階級國際主義。
寇蓮娜是極少參加班上這種討論會的,她可能因為是骨幹黨員,要利用這些時間,去做去年下半年開始的清查暗藏反革命分子的工作。蘇厚永每次都擔任紀錄工作,所以也極少發言。陳曉乾對這種沒有結論的討論會,已經有點提不起興趣了,況且,他決心在這些重大政治問題上盡量少表態。看來,班上的討論會,往往成為何家昌和江一平為一方,黃有為和趙水生為另一方的爭論會。
最後由卜雲作總結,她肯定了蘇聯出兵匈牙利是正義之舉,並強調,社會主義陣營是一個統一體,是不容分裂和侵犯的。
🥲      (五)

系辦公室的告示板上,貼出一張公告,內容是校長辦公室任命范書臣為外文系副主任。佈告稱他為「副教授」。
據陳曉乾所知,范書臣是講師,怎麼一下子成了「副教授」呢?
剛好黃有為在身旁。陳曉乾對他說:「是不是佈告搞錯了,范老師是講師,不是副教授呀。」
「怎麼會搞錯的呢?」黃有為哼了一聲,「那裡有講師當副主任的?」
「你是說,他最近被提升了?」
「據我所知,他是在入了黨以後才被提升為副教授的,現在又升為系副主任。入黨可以當官,難怪江一平拚命要擠入團、擠入黨了!哈哈!」
陳曉乾聽了他的話,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按照他的學術水平,他離副教授還差得遠呢!」黃有為繼續說。「我們系的二三級教授不下六七人,論資歷和學術水平,如果由評選委員或教師自己推選系副主任,一百年以後也輪不上他!」
「學校當局是經過全面考慮才作出這個決定的。」
「但是,如果他沒有入黨,他能當系副主任嗎?」
陳曉乾並不認為范書臣的學術水平很高,但是,既然黨是領導一切的,而黨的領導又是通過黨員的領導來體現的,范書臣入黨當官,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你將來入了黨,也一定會當官的!」
陳曉乾覺得不好和他討論這等問題,所以他獨自走開了。
但黃有為還囉囉嗦嗦地說:「當官的也可以入黨,我敢擔保,我們的系主任馮靜宜教授遲早也一定會入黨的!」
陳曉乾覺得,黃有為所說的「入黨當官」、「當官入黨」,是在中國社會裡不可否認的現實。入了黨就要肩負重任,領導群衆去貫徹執行黨的方針政策;當了領導,既然具備了領導才能和品格,其結果就應該具備了黨員的條件。問題是入了黨的人和當了官的人,是否確實具備了黨員的條件。
他忽然看見董志強老師和林小春在他前面並肩走著。他加快了步伐趕了上去。
「董老師,」他向他打招呼。
「噢,是你,陳曉乾。」董志強親切地說。
「陳曉乾,你好!」林小春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林小春!」陳曉乾高興地說。「怎麼近來這麼忙,把我們忘記了!」
「你是說你和岑蕙?」林小春微笑了一下。「你們戲劇社任務那麼重,我怕影響你們的工作。不過,岑蕙對我說過,等到《櫻桃園》演出後,她打算組織一個文藝研究社,並警告我不要把你挖走!」
「她是和你開玩笑罷啦!」他掉過來問董志強:「董老師,我有一個問題要向您請教:「入黨當官對不對?」
「又對又不對,」董老師說,「入了黨可以當官,也可以不當官。毛主席說過:「既當官,又當老百姓。」當了官以後,應保持老百姓的本色。」
「你以前不是說過,工人階級的領導作用。是通過黨的領導來體現的嗎?黨的領導當然是要通過黨員來體現了。」
「也不完全對。黨的領導可以通過黨員來體現,也可以通過非黨員來體現。如果認為只有黨員才能體現黨的領導,那是片面的。」董老師說。
「非黨員怎能體現黨的領導呢?」陳曉乾不明白地問。
「首先要弄清楚甚麼是黨的領導,」林小春說,「黨的領導就是黨的方針、政策,即使它的主要領導人不是黨員,也體現了黨的領導; 反之,如果不貫徹執行黨的教育方針和政策,領導班子即使全部都是黨員,也沒有體現黨的領導。」
她的這番話是很有說服力的,這是陳曉乾第一次聽到的道理。但在實際生活中,每個單位都是由黨組織來領導,不存在非黨員領導班子或個人獨立執行黨的方針政策的情況;一些黨組織或黨員個人倒是可能不執行黨的方針和政策。
「既然每個單位都有黨組織,而黨組織又是該單位的最高領導,那就不存在你剛才所說的,主要領導人不是黨員的情況了。」陳曉乾對林小春說。
「其實,」董老師插話說,「黨組織並不是政權機構,它應該是政治組織,其主要作用是制定路線、方針和政策,並監督黨員執行這些方針和政策。現在的情況並不完全如此,實際是黨組織同時又成了各級政權機構,於是就出現入黨做官,當官入黨的現象。」
林小春接著說:「在現實生活中,黨員一定要擔任領導職務,小至小組長,大至中央各部門領導:而若當了領導的人不是黨員,則遲早會被吸收入黨,不管他的條件是否具備,否則他那個領導也是當不下去的。這可能是我們中國的特點。」
「按照共產黨領導一切的原則,這是合乎邏輯的呀!」陳曉乾說。
「你又把黨的領導與黨員同等起來了。」林小春提醒他。
「由於入了黨就能當官,所以有些動機不純的人,就千方百計地要鑽進黨內來,」董老師說,「他們一旦入了黨,就爭名於朝,爭利於市,把他們入黨時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誓言,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樣發展下去,黨就會變質。蘇聯特權官僚階層的形成,應該成為我國的反面教材!」
陳曉乾沒有做聲。
「暑假時,我們舉辦了一個討論會,你參加吧?」林小春忽然問。
「我去了。」
「你覺得怎麼樣?」她問道。
「我的政治理論水平很低,對於馬列主義遠遠還未人門,所以提不出個人的看法。」陳曉乾小心地說。
林小春粲然一笑。陳曉乾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樣笑,她平時一般是發出若隱若現的淺笑。「你和寇蓮娜同班,果然從她那兒學了不少東西!」
「我說甚麼?」陳曉乾立刻面頰發熱。
「寇蓮娜也許對你說過:對任何政治性問題,都不要隨便表態。是嗎?」
「這有甚麼不對呢?」陳曉乾要聽聽她對這個問題的意見。
「如果要時刻保住平安無事,那自然是金玉良言!」林小春表情平和地說,儘管在她的語氣中,不無諷刺的味道。「不過,這就成了推卸責任的懦夫!」
陳曉乾更覺赧顏。
「陳同學從香港回來才兩年,有今天這樣的政治水平,已經很不錯了。」董老師見他有點狼狽,就說了這緩和的話。
「我知道陳曉乾是不會怪我說話衝撞的,」林小春有點抱歉地說,「他是很能體諒人的啊!」
「我現在正在向大家學習,當然首先是向你們學習。」陳曉乾虛心地說。「對於許多問題,我是第一次接觸,我要有個消化和理解的過程。我生性愚鈍,希望你們耐心幫助。」
林小春又粲然一笑,說到:「你真老實得可愛!難怪岑蕙這麼欣賞你!」
這是她第二次提到岑蕙對他的態度,他臉頰微微發熱,不禁低下了頭。
🥲      (六)

學校戲劇社排練的《櫻桃園》原定於十月底演出,後來由於國際上出現一系列事件,學校的生活顯得凌亂和鬆懈下來,對排練工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所以推遲了一個月才演出。
岑蕙是個針砭時弊不遺餘力的人。但是,出乎陳曉乾意料之外,她沒有參加林小春的中國問題研究社,或其他類似的民辦組織,也沒有積極參與各種辯論會。後來她向陳曉乾私下表示,她要全力以赴地搞好《櫻桃園》的演出工作,然後才考慮以何種形式,系統地發表自己對當今一些重大問題的看法。
演出《櫻桃園》那天晚上,大禮堂全部滿座,連校外也有不少人來觀看。
岑蕙的肌膚本來就十分白皙,經過化裝,把頭髮弄黃,就成了一個典型的西方美人兒。
岑蕙以她卓越的演技,博得了全場觀衆如雷般的掌聲。她三番四次謝幕。
回到 後台,陳曉乾跟她熱烈握手,祝她演出成功。
「這首先得歸功於你!」她握著他的手不放,十分開心地說。「我倒要感謝你對我的指導!」
陳曉乾等著她卸了粧,一起吃了夜霄然後一起走出大禮堂。
「我陪你回女生宿舍好嗎?」
「不,我要你陪我去散散步!」她撒嬌地說。
「但是,」他看了一眼手錶,「快十二時了,你不累嗎?」
「這是最考我的一齣戲。」她說。「這幾個月來,我花了多少心血下去啊!現在演完了,我也好像放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擔。我要散散步,跟你談談心。也許以後,我們沒機會演戲了!」
已是深秋時節,一陣秋風吹來,陳曉乾頓時感到有點涼意。他看見她衣著單薄,就把自己身上的夾克脫了,輕輕披在她的肩上。
她說了聲「謝謝」,就突然把手攥在他的手臂上。他感到緊張起來,但是他又想,黑夜走在這麼靜寂的密林深處,一個女孩子,本能地攥任自己的手臂,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否覺得我這人有時不可理喻?」
「不,我沒有這種感覺。」他答道。「我曾經說過,你的『石』是一種正氣的表現!」
「我是說,我在不『石』時,有時是否不可理喻?」
「難道你有不『石』的時候?」
「我的『石』是專門對付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或那些我不屑一顧的人,但對於我尊重的人,我是不會『石』的。例如你!」說道最後三個字,她特別加重了語氣。
「對,我想起來了!」他衝口而出,「你是指那天晚上你要我在你頭髮上插花的事嗎?」
衝口而出「應該說,我打從認識你開始,我就沒有對你『石』過。難道你沒感覺出來?」
「謝謝你看得起我。事實上,我始終都感覺不出你『石』,因此,自然感覺不出你有甚麼不近人情之處。」
「我是說,我現在攥著你的手臂,你不覺得我有點不近人情嗎?」
「不,我覺得很自然。」
「為甚麼?」
「我知道,你純然把我看作是在黑暗中能夠保護你的朋友,因為,你以為我在香港已經有了女朋友!」
「難道你在香港不是真的有了女朋友?」她似乎微微吃了一驚,把手縮開。
「最初是出於誤會,後來就以訛傳訛,我也樂得少惹麻煩,所以沒有去更正。」
「你從來沒有向任何女孩子作出過這樣的更正吧?」她壓抑著聲音問。
「是的。」
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她又問:「空穴來風,不是毫無根據的吧?」
「我有一個比我大幾個月的姑姑,由於我自小喪母,她對我情如手足。其實也可以說是青梅竹馬!」
「原來是這樣。」她笑了一聲。「不過,剛才你似乎用詞不當!姑侄之間的感情,哪能用情如手足和青梅竹馬來形容的呢?」
「我們之間的感情的確與衆不同,你們相愛之深,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但這種愛又不是愛情!」
「歷史上,是有過姊弟、兄妹的感情深過男女之情的,」她說,「而有這種感情的人都是十分厚道的。」
「由於這樣,我對愛情一向是心如止水!」他語調憂鬱地說。「你能給我提點意見嗎?」
「我十分同情你,也十分欣賞你具有這種感情,」她慢慢地說,「但是,這到底不是正常的感情。不過,你們已分開了兩年多,互相間又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可能已有些改變了吧?」
「她在英國上大學,」他告訴她,「但她似乎更專心向學,更心如止水了。我呢?,雖然看開了些,但總感到我的生命少不了她。」
「她大概不是你的親姑姑吧?」她突然問。
「你怎麼會這樣問?」他感到有點意外。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你爸爸五十多歲。也就是說,你祖母至少也七十多歲了,她不大可能五十多歲時生你這個姑姑的。」
「你真是聰明過人!」他有點驚喜地說,「你不提,我自己倒忘記了,她的確不是我的竟姑姑。」
「是堂姑嗎?」
「不,她姓杜,是我祖母把她自小收養的」
「既然是毫無血緣關係,為甚麼不可以把這種感情轉變為愛情呢?」
「我把她當親姑姑的感情太深入肺腑了,要把這種感情轉變為愛情,似乎難於做到。」
「這是你自己騙自己罷了!」她指出,「既然這種感情的存在,使你們對愛情失去了興趣,這種感情本身實際上就是一種變態的愛情!」
「他不禁默然。
沉默了一會,他忽然激動地說:「岑蕙,我所認識的女孩子之中,你是最值得我欽佩和愛慕的人,如果我沒有丹芷姑姑,我一定會追求你!」
「我也很敬重你,」她似乎似乎毫不感到意外,但卻忽然聲音黯然起來,「但是,我似乎意識到,即使你沒有你那位姑姑,而你也願意接受我的追求,到頭來,不過是水月鏡花!」
「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總之,我有這種感覺就是了。」
「你原來是個十分樂觀的人,為甚麼近來不時流露出悲觀情緒?」
「我對形勢有一種預感,我將來可能會遭受到不幸。」她的聲音哽住了。
「你別多心!」他伸出手來,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你這位多才多藝的少女,難道會不容於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
「你是不會明白的!」她把手再攥在他的手臂上。「如果我發生不幸,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別傻想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我不回去!」她用力攥任他的手臂,「除非你答應我的要求!」
「好,我答應,請說吧。」
「你答應就成了,以後我才告訴你!」她推了推他,「送我回宿舍吧!」
🥲      (七)

學校黨委宣傳部,在全校範圍內,曾舉行過幾次有關社會主義民主和社會主義法制的討論會。這些討論會都是一邊倒的。林小春和其他民辦研究社的成員,受到許多限制。他們如果要發言,發言稿要事先交給黨委宣傳部審查。如果他們要自己組織全校性的討論會,學校當局不批准,不提供場地和設備。於是,他們聯合起來,共有幾十人,向學校當局提出抗議,被學校當局指責為無理取鬧。
但是,林小春他們也不示弱,他們告到省委去。但省委拒絕接見。最後,他們聯合全市持有相同觀點的大專學生,組織了一個本省大學生上京請願團。
在準備上京前幾天,林小春他們積極活動,企圖動員更多學生跟他們一起去;與此同時,學校當局在學生中積極開展政治思想工作,要求大家堅守學校崗位,不要受人擺弄。
就在此時,寇蓮娜找陳曉乾做思想工作來了。
「你以為我會跟他們到北京去嗎?」陳曉乾問。
「你不會,但大家交換意見,總有好處。」寇蓮娜說。「目前受世界反共思潮影響,形勢比較微妙,你應特別小心。」
「謝謝你的關心。我也想聽聽你對目前形勢的看法。」
「好,我就照我所知道的講一些吧。匈牙利在爆發反革命叛亂之前,在意識形態領域裡,曾出現過一陣資產階級的猖狂活動,如甚麼裴多菲俱樂部,甚麼記者協會,甚麼學生聯合會,紛紛出籠,大造反革命輿論,後來果然發生了武裝叛亂。這幾個月來,我國也出現了類似的苗頭。有些人打著要求民主、自由、法制的旗號,煽動群衆,製造混亂。也可能其中有些人並不是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在這個時候跟那些有政治目的的人混在一起,那是十分危險的。我知道你有些較好的朋友可能已加入了那個行列,你就應當特別警惕。」
「我國的問題並不如匈牙利那時那麼嚴重吧?」
「當然。黨中央已經作出了部署,以應付這個局勢。像匈牙利那樣的情況是不會出現的了。只要我們切實了解當前的形勢,知道了黨中央的意圖,就可以避免有意識地捲入這個漩渦中,同時,還可以盡自己的努力,勸說一些人不要參與那些活動,這也算做了點好事吧!」
「好,我就去!」他說著,站了起來,就要離開。
「你到哪裡去?」
「我去制止林小春上京請願呀!」
「不用去了。他們是去不成的。」她肯定地說。
「你怎麼知道?」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內部消息:省委有關部門已把這件事向中央報告了,中央有關部門已通知他們,說中央不接待他們,他們的問題可以在當地解決。」
「如果他們硬要去呢?」
「他們去北京的目的,無非是想要中央知道此事。現在中央已經知道了,他們再去也沒有多大意義了。同時,省委已派出負責人接見他們。據說省委已責成學校對他們作出一些讓步,例如:讓他們有發表意見的場所和機會。」
「這就好。」他高興地說。後來他又說:「你還是要去說服林小春,叫她不要再搞那些獨立的活動了。」
「你倒很關心林小春!」寇蓮娜酸溜溜地說。
聽見她的語氣,他不禁一驚。
「你很了解她嗎?」
「有一定的了解。」他說,「我覺得她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女!」
「是嗎?」她的聲音帶點妒嫉了。「我比她,差多遠?」
「你?」他料不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你也有才情,各有所長罷啦。」但他心裡卻認為,林小春的才氣遠遠在你寇蓮娜之上,雖然你也十分聰明。
「各有所長?」請具體說來!」她的語氣變成命令式了。
「詩詞歌賦,她比你略勝一籌:你馬列主義理論水平比她高。」
「如此而已?」她似乎仍感不滿足。
「你思想比她敏捷。」
「何以見得?」
「以你的學歷,能達到今天的水平,是很少人能夠做得到的。」他再次言過其實。
她才點了點頭。停了停,她又問:「在身材、容貌、儀態上呢?」
「你又何必多問呢!」
「這不是答案呀!」
「你也知道,如果你是一百分,她只得八十五分。」
「我實際上應該是幾分呢?」
他猶疑了一下:如果說她一百分,顯得自己不夠誠實,因為,趙飛燕式的美人,到底是拿不到滿分的。但如果說得過低,又怕她不高興。最後他說:「九十五分。」
「我在哪方面缺了五分呢?」
他的確無法回答了。
「你怎麼不答我呀?」
「請饒了我吧!」他哭喪著臉,懇求地說。
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和你開開玩笑,你卻認真起來了!其實,除非是夫婦,否則,要給別人的身材打分,總有一定的盲目性。」
初時,他還不大明白她這話的真正含義,後來思索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不禁暗自面紅起來。
「不過,我又得言歸正傳。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是往兩極分化的。偉大人物的對立面,難道就是一些蠢才?當你與一位才女交朋友時,一定要弄清楚她是無產階級的才女,還是資產階級或封建階級的才女!」
「林小春是個黨員,又是個烈屬啊!」
「判斷一個人是否屬於無產階級,並不是單純看她的出身,或他是不是黨員,而主要看他的階級立場。我在大節上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因而我是無產階級的,即使將來我在小節上可能有些問題。她呢?,生活上可能是個聖女,但站錯了立場,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
她現在已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她打算將來有一天在小節上犯錯誤,並預先為自己作辯護。
「我說車講得對嗎?」
「我的理論水平是你幫助提高的,你說對,我還能說是錯嗎?」他半開玩笑地說。
「你這麼聽我的話?」
「我怎麼時候不聽你的話?」
「不見得,」她撅了一下嘴,這是她第一次向他做出撒嬌的姿態。想起她以前對他的種種好處,他不敢抬起頭來。
「不過,」看見他這個樣子,她把聲音放柔和了些,「我不怪你。」歇了歇,她又說:「要忘情啊!人家叫她『石美人』,可是她對你卻柔情得很呢!」語氣中醋味更濃了。
他更不敢抬起頭來。他那天晚上給岑蕙頭髮上插花的事,一定是何家昌告訴了她。
「你真像個小弟弟!」她忽然又笑了起來。「好了,有甚麼問題,可以隨時找我。」
🥲      (八)

陳曉乾接到丹芷姑姑從倫敦寄來的長信:

曉乾:
你的來信討論了人類社會發展和歷史潮流的問題。不錯,事物是螺旋式發展的,公有制必然要代替私有制,世界終有大同之日。
然而,如何達到大同,則出現了各種主義。在中國,儒家的《禮記.禮運》中就寫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後來洪秀全、康有為、譚嗣同、孫中山都提出過類似的主張。在西歐,有英國人莫爾所設想的烏托邦,後來還有歐文的合作社運動。他們提出的各種方案,都帶有空想性質。到了馬克斯、恩格斯,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完成了,並由列寧付諸實踐,在世界上創建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自此之後,世界上相繼出現了各種自稱是真正社會主義的主義。
據我近來閱讀到的有關資料顯示,中國的社會主義雖然以蘇聯為楷模,但在意識形態方面則遠為激進,似乎把改造人,在意識形態上進行思想鬥爭作為重點,用以推動生產的發展。你給我的信提到解放後的各個政治活動,就可佐證。以造就嶄新一代人來達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這無疑是個創舉。
然而,按照馬克斯主義「存在決定意識」,「精神第二性」的基本觀點,要在中國這樣一個如此窮困落後的國家,塑造世界上思想意識最先進的人,的確是
任重而道遠,弄得不好,可能會變成欲速不達。把重點放在改造人,塑造人的基點上,就必然強調意識形態的階級鬥爭,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國家和人民作出巨大的經濟犧牲。後果如何,尚難預料。
當然,我作為生活在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對祖國發生的一切並沒有一個感性的、綜合性的認識。但是,我相信,以我手頭如此豐富的資料,對照你來信所提到的事實和感受,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粗略而分明的輪廓。
……
關於匈牙利與波茲南事件,應該說,我所得到的材料比你多得多。你只從政府的報章雜誌上獲知這些事件。然而,任何一面之詞都有片面之處,在政治上尤其如此,儘管我相信,中國的報章絕不會作出造謠的報道。我閱讀多方面的報道,得出的結論是,之所以爆發暴亂事件,主要是內部原因:拉科西為首的統治集團官僚主義嚴重,脫離了群衆,工業方針錯誤,使廣大工人的收入大幅度下降,加上處處突出蘇聯,大大傷害了人民的民族自尊心。試想,波匈那些在歷史上備受俄國壓迫奴役的國家,它們的人民能夠沒有反蘇情緒嗎?壓力越大,反抗力就越大,結果就是如此。外國帝國主義的作用是極其次要的。
……
你也知道,我過去對政治是一竅不通的,那時認為,搞政治應該是男人的事。自從你向我介紹了寇蓮娜、林小春和岑蕙三位政治女性的事蹟後,我開始下決心也做一個政治內行家。在香港時已讀了一些馬列主義書籍,到了英國後,由於有優越的條件(馬克斯的許多著作就是在倫敦完成的),我對比閱讀了資產階級和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其實,政治也並不神祕,只要抓住最基本的理論,你就可以站在某一政治主張的角度上去分析問題。看了我這封信,你大概會感到今天的丹芷姑姑大不相同了。
說老實話,我並不太喜歡寇蓮娜那樣的女子(看樣子你是比較佩服她的,因為她有光榮的歷史,對馬列主義理論又能倒背如流)。從你對她的介紹中,我感覺到她是個政治抱負不小、野心勃勃的人,而且工於心計,敢作敢為。你和她在一起,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你在她的庇護下,會平安無事過日子,她會教你如何處世,如何應付政治局面(你的確是太老實了);壞處是,你將會逐漸喪失政治上的獨立思考能力,久而久之,你可能會成為她的幫兇。
我最欣賞岑蕙。她縱然思想激進(我這裡所說的思想激進,與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激進思想不同),但尚有分寸。如果你下決心選擇女朋友的話,我會建議你和她相好。不過,以她高傲的性格,激進的思想,她和中國當今的社會制度並不合拍,我對她的前途並不看好,除非她離開了中國。
我從內心喜歡和同情林小春,但她卻是個悲劇型的女性。中國有兩句至理名言:「水至清無魚,人至察無徒。」林小春過於聰慧,她的一雙眼睛像顯微鏡一樣,對一切事物的優缺點,無論巨細,都看得分毫不漏。她的悲劇就在於此。試觀古今中外,有哪一個領袖人物喜歡人們喋喋不休地抨擊他的不是之處的?在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有所謂持不同政見人士,這些人由於存心進行政治鬥爭,所以能採取各種方法去保護自己。但林小春不同,她並不是想推翻共產黨的領導,而是要共產黨克服缺點和錯誤,以進一步鞏固其統治。她的心是如此光明磊落,一言一行就完全沒有了遮攔,因此,她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的人物。
世界就是這麼矛盾,你喜歡和欣賞的人,卻不便與之密切來往;你不太賞識的人,卻偏偏與之親密相處。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政治吧?
……
我還有一些不便在信中談論的話,留待寒假見面時再談吧!我們不見面有一年多了,我時時掛念你,現在寒假臨近,這種掛念之情尤其熾烈!
                             你親愛的姑姑丹芷

讀完丹芷的信,陳曉乾不禁感慨良多。丹芷在政治上成熟得如此之快,似乎已參透了政治的奧妙。更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她以如此銳利的眼光去觀察世界,如此一針見血地評論和分析寇蓮娜、林小春、岑蕙三位具有典型意義的中國當代女性,她的論點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寇蓮娜說得一點不錯,有才能的人總是向兩極分化的。丹芷姑姑是個內慧外秀的姑娘,她現在已明顯地站在寇蓮娜的對立面了。
對於丹芷姑姑的金玉良言,他是要聽的,然而,在他的環境中,有時他卻顯得身不由己。世界原來是這麼複雜的。他忽然留戀起中學時代來。那時思想單純,對世事閱歷不深,對哲學、人生,政治知之不多。那時沒有甚麼惹人煩惱的事。畢竟,知之越多,煩惱就越多。他和丹芷也不是都變成那樣的人了!
🥲      (九)

期末考試即將到來,先前在政治上的那種緊張氣氛似乎逐漸消失了,一切又回復了平靜,圖書館又熱鬧起來,校園裡是一派肅穆的學習氣氛。
不知道為甚麼,陳曉乾渴望見到林小春。寇蓮娜說她愛才,其實他更愛才。
然而,他在學校圖書館怎也碰不上她。她以前是經常到學校圖書館看書和溫習功課的。他忽然想起:她可能在北門的江畔。
今天下午,他舊地重臨,那江水依然安詳地流過,但江邊的青草卻有點變黃了。
但是,卻沒有林小春的蹤跡。他在他那天坐過的草地上坐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悠悠流過的江水,回想那次和林小春的談話,內心不覺悵然。
他拿出書來,看了兩頁,覺得無心看下去,又把它放回書夾裡。他抬起頭來,看見他旁邊的一排楊柳依然青綠,但沒有春天時那麼生機盎然了。
「咳,是你,陳曉乾!」林小春在遠處就向他打招呼。
「林小春!」陳曉乾喜出望外,立刻站了起來。
「怎麼又到這兒來看書了?」她走到他跟前。
「我是來找你的。」他做了個手勢,「一起坐下來吧!」
「有甚麼要緊的事嗎?」妃手上拿著 個書夾,顯然也是來這裡複習功課的。
「有些事想跟你談談,」他慢慢地說,「不過,我得先請求你答應我,如果我所講的話不合你的觀點,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
「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她文靜地笑了笑。「我們研究和討論問題,無非是追求真理,不同意見可以保留嘛!」
「那就好。」他從書夾裡拿出一封信來遞給她,說道:「這是我姑姑從英國寫來的信,請你先看這封信。」
林小春打開信,開始閱讀起來,顯然,她慢慢地被丹芷的信吸引住了。當她讀完信後,不禁衝口而出地說到:「天才,的確是天才!」
「那麼,你完全同意她信中的看法了。」他感到高興起來。
「不,」她說,「我說她是天才,並不等於我要百分之百同意她的觀點。比如,我認為我自己並不一定以悲劇收場。」
「但是,我姑姑對你的分析是難於辯駁的。」
「我也同意。」她點了點頭。「看了她對本人的剖析,我更加了解自己了。我們相隔千里,素未謀面,而她卻能從你的書面介紹中把我剖析得如此透徹,所以我說她是天才,但是,她可能弄錯了一個前提,那就是我們的憲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憲法規定的許可範圍之內。況且,黨中央歷來教導我們要胸懷坦蕩,為了人民的利益,敢於向不良的傾向但鬥爭。我作為共產黨員,就更應該如此。」
「不過,我似乎有一種預感:你這樣搞下去,將來可能會出事的。」
聽了他的話,她忽然用柔和的眼光久久地盯住他,然後慢慢地說道:「我以前只聽過兩種意見,一種是支持我繼續為民請命,一種是認為我搗亂。現在你是第三種意見,你擔心我會出事。」
「我清楚你的政治觀點,從總的來說,我是不反對你的這些政治觀點的,但是我不贊成你的活動方式。你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英,中國的建設需要你這樣的人,我忍心看到你成為曇花一現的人物嗎?」
「謝謝你,陳曉乾!」她有點激動地說。「我知道你一向不贊成我處理政治的方法,正因為這樣,我從來沒有要說服你參加我們的活動。換了別人,我可能會跟他辯論一番,可是對於你,我卻不願意。」
「為甚麼?」
「為甚麼?」她反問道,「你可以問問你自己:抱有和我一樣政治態度的人不只我一個吧?為甚麼你不去勸說他們,而偏偏急於來勸說我呢?我所持的理由不是一樣的嗎?」
「這點我知道,因為你是我其中一個最敬重的文友。」
「岑蕙呢?」她笑了笑問。
「她也是。」
「你已經勸說過她了嗎?」
「還沒有呢。」
「你為甚麼不免勸說她呢?不管怎麼說,你們在戲劇社裡相處了那麼久,關係是比較密切的。」
「但是她還沒有像你那樣鋒芒畢露,另外……」他頓住了。
「另外甚麼呀?」她似乎很想知道。
「你也知道,我在政治上,說話是沒有甚麼力量的。今天我敢於試圖說服你,就只靠我姑姑的這封信。但是,這封信提到岑蕙時,又牽涉到我。我好意思給她看嗎?」
「難道你姑姑不知道你在香港已經有了女朋友?」
「這都是訛傳!人家傳說我的那位女朋友,其實就是我這位姑姑!」他苦笑起來。
「原來這樣!」她不禁笑了起來。「那麼,你對岑蕙是否有意思呢?」
「你何必問我這種問題呢?」他沒精打彩地說。
「我的問題觸動你心緒不寧嗎?」
「是的。將來有機會我會和你細談。但今天,我要談的卻是你是問題。」
她默然不語。
「不管怎麼說,」他懇切地說,「我認為你的處境不太妙。你想想,你要到北京請願,結果怎樣呢?還不是不了了之!長遠的影響暫且不說,就說你將來的畢業分配,如果學校當局把你列為搗亂學生,你會有好結果嗎?」
「這點,我也考慮過了,」她顯得從容不迫,「但是,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只要我的出發點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將來即使不幸為此犧牲了生命,我也會死而無憾。不過,我仍然相信,黨是不會那麼心胸狹窄,壓制一個普通黨員的不同意見的。」
「但是,我卻有不同的看法。你曾叫我多讀些歷史書籍,我照你的話去做了,結果發現,在政治上無辜受罪的例子,在歷史上是不勝枚舉的。事實上,甚至是最賢明的君主,也往往毫不猶疑地鎮壓一些有遠見的異見政治家。這些,你當然比我更清楚。」
這些我都知道,」她堅毅地說,「正是由於我知道這些,我就更加無所畏懼。難道我作為共產黨員,革命烈士的後代,還比不上封建時代的政治家,而害怕迫害或流放嗎?」
他知道她已不定決心,他已無能為力。他默默地凝視著前面的江水,不禁黯然。
「你也不必過分方我擔心,」她用手輕輕撥了撥她那被江風吹亂了的額前秀髮,「我會小心行事的。告訴你一件事,我們的中國問題研究社已經解散了。」
「那就好。趁現在局勢平靜,安心讀我們的書好了。」
「平靜?你感到現在平靜嗎?我倒感到有點窒息,這可能是暴風雨到來前暫時的平靜吧?」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退卻了。」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喃喃地說:「這也好,如果我有甚麼不幸,或事實證明我走錯了路,也可以給後來者一個教訓,也許還是值得的!」她忽然舉目遠眺江面,面露笑容地說:「如果將來我平安無事,你,我,岑蕙,還有你那位才情高雋的姑姑,結成詩社,談詩論文,實在寫意!」
聽了她的話,他不禁眼眶一紅。他急忙站起來,要和她告別。臨別時,她和他握手,她久久沒有鬆開手。人生的道路上,為甚麼偏偏有這種令人惆悵的事發生呢?他鬆開她柔軟而有力的手,含糊地說聲「再見!」就匆匆離開了。
🥲      (十)

陳曉乾寒假回到香港時,丹芷已經返港多天了。闊別了一年半,大家感到格外親切,同時又感到有點陌生。
陳曉乾覺得,一別年半的丹芷姑姑,變化是很大的。從外貌來看,雖然她的打扮較前樸實,但卻更加風度盈盈,神采飛揚;從思想來看,她似乎已成了一位學者;從表達自己的能力來看,她則變成了位雄辯家。
「我真不敢相信,僅僅一年半的時間,竟會造就出你如今這樣的一個人來!」當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陳曉乾不無感慨地對丹芷說。
「人是受客觀支配的動物,我的變化純粹的客觀使然。」丹芷也有點感慨地說。「二次大戰以後,世界分裂為東西方陣營,互相虎視眈眈,局勢動盪不安。你已決心在國內定居,我則在準備條件。在形勢如此逼人的情況下,我能不格外努力學習,努力認識世界,去努力調整自己的思想嗎?」
「你說得對,」他同意地說,「我感覺自己也變了。不過我的轉變似乎是在矛盾中產生的。」
「這是符合邏輯的。所謂變化,就是以新的思想代替舊的思想。」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當我接受新觀點時,我對它們一直抱懷疑的態度,而對自己否定的觀點,又往往捨不得與之徹底決裂,所以我就變得……」
「變得優柔寡斷起來是不是?」她打斷了他的話。
他點了點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從你的來信中,我看出你內心的矛盾,」她體貼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十分正直的人,而且生性老實,重感情,容易被別人的觀點所左右,因此我才更加刻苦學習政治,以便將來能夠對你有所幫助。」
「你真好!」他感激地說。
「不過,」她忽然憂愁地說,「我原以為,當我提高了政治理論水平和分析能力以後,我們的思想就可以一致了。但後來我發現,這種估計是錯的。」
「是的,我收到你的兩封長信,也有那樣的一種感覺,但我仍然不明白為甚麼會這樣。」
「原來一個人的政治理論水平的高低和分析能力的強弱,並不能完全決定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你有沒有發現:受同樣政治理論和政治思想教育而又在政治課考試中,同樣獲得優秀成績的兩個人,他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可能是完全相反的?」
「有。在內地,這樣的情況很多。這大概是階級立場決定的吧?」
「但是,我所說的那兩個人,是出身於相同的階級。」
「那麼,這是為甚麼呢?」
「這是由於觀察問題的方法不同,而造成觀察問題的差異。造成這種差異的情況是十分複雜的,有些是階級意識造成,有些是受個人某種深刻的經驗所影響,有些是出亡偏見,有些是受了欺騙,而有些則是莫名其妙。」
他恍然大悟,打斷了她的話說:「我,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甚麼來了?」
「期考前,我曾跟林小春開誠佈公地談過一次。但是,我沒有說服她,主要是我們觀察問題的方法不同。她認為憲法規定公民有言論、集會、結社的自由,所以她感到沒有不妥之處;而我則認為,按照憲法規定,中國共產黨是領導一切的,因此,任何民辦的政治組織,若不經黨組織批准,都是非法的。」
「讓我們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來吧,」她說,「看來,我觀察問題的方法與中國正統的方法不盡相同;你呢?表面上似乎適應了,但據我看,並非如此,你只是在思想上變得有些麻木罷了。」歇了歇以後,她用一種商榷的口吻說:「按照目前的形勢,我和你都不大適宜在祖國定居。」
「你是說,我應當返回香港?」他有些吃驚地問。
「這僅僅是我近幾個月來研究中國政治所得出來的初步結論。我當然不是說現在你就回來,形勢許可的話,讀完大學才回來也不晚。」
「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不願意給外國人做事的。去年香港發生右派暴亂,使我對此地更無留戀之意了。」
「我知道,國仇家恨,是你決心扎根祖國的原動力,」她說,「不過,你也不用焦急,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可以進一步觀察嘛!」
然後,他們談論起互相間私人的事。
「關於岑蕙,我的意見是否可行?」她一本正經地問。
「你是要我跟她談戀愛嗎?」
「我是這樣的意思。」
「你不是說,你對她將來的命運不看好嗎?你怎麼忍心要你的侄兒和一個薄命紅顏結合呢?」
「我不是有一句附加的話嗎?即:除非她離開中國。」她笑著說。
「你是要我把她帶到香港來?」
她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是不會那樣做的。」他忽然轉換了語氣說:「岑蕙曾經談及我們的事。」
「她談及你和我之事?這有甚麼好談的?」她雖然是不經意起反問,但從她的語氣來看,她是很想知道她談了他們些甚麼。
「她說:既然你和姑姑的感情如此深厚,使你們對愛情失去了興趣,這種感情本身實際上就是變態的愛情。」他吞吞吐吐地把最後一句話講了出來。
「變態的愛情?」她的臉色突變,把頭低下來,似乎有無限的惆悵。
「姑姑,你又何必生氣呢?」他有點慌張起來,「這是她隨便說說的。」
「她到底也是個至察的人哪!」她喃喃自語。過了一會,她振作起來說:「曉乾,你不想聽聽我在倫敦的所見所聞嗎?」
他們相處了差不多一個多月,最後決定繼續努力讀書,進一步的打算留在以後再作決定。

      第九章   引蛇出洞

   (一九五七年二月——一九五七年六月底)

🥲        (一)

寒假後新學期開始的第三天,外文系舉行了一個學生辯論會,題目是:「農民生活苦嗎?」辯論會由系學生黨支部書記寇蓮娜主持。
寇蓮娜說:「同學們:最近一個時期,社會上出現各種言論,引起了不少爭論,其中一種言論是說共產黨只關心工人的生活,農民生活苦。我們有些同學來自農村,有些同學雖是城裡人,也曾到過農村,都可以就這個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按照黨的一貫政策,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大家不必顧慮。」
第一個發言的是四年級學生伍廣元,他說:「我家在農村,因此我對農村的情況比較了解。我的家鄉是在湖北洪湖地區,向來是個魚米之鄉。土改後農民生活最好。近年來由於搞了合作社,同時政府又加強對農民的糧油統購,挫傷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農民的生活每況愈下,與工人的生活相比,確是有很大的差距。城市工人在解放初期的工資每月不過三十元,到一九五四年和一九五六年兩次評工資,工人的平均工資大幅度上升。據我所知,本市棉紡廠的女工,有月入過百元的。而我們鄉下最強勢勞動力的月入不過是十五元上下。我國的農村人口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如果工農的差距越來越大,必然會影響到工農聯盟,最後會影響政權的鞏固。」
接著是一年級學生袁喜旺說:「我入大學前是本省外貿部門的幹部,因工作需要,我得經常下鄉,所以對鄉下的情況也是了解的。土改後,農民獲得渴望的土地,所以生產積極性很高,生產逐年發展。但是,自從搞合作社以後,由於農民的思想水平還沒有達到這一高度,加上農民文化水平低,對管理集體經濟毫無經驗,因此,他們的生產水平和生活水平迅速下降。這是我到過好多個鄉村親眼見到的事實。總的來說,中國農民的生活是很苦的,這種情況不僅源於目前的農業政策,也與中國農村在解放前連年戰亂有關。我認為,政府可在放慢提高工人生活水平的基點上,用更大的力量去扶助農民。」
跟著是二年級一位同學發言。他的論點不甚分明,似乎是說,農民生活苦是事實,但工人生活也好不了多少。工人生活比農民好也是應該的。但道理何在,卻模稜兩可。
最後卜雲拿著發言稿發言,她說:「關於農民是否生活苦的問題,一九五三年在有關總路線的大辯論時,就已經出現過。當時梁漱溟提出所謂『工人在九天之上,農民在九天之下』,還說甚麼『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並不是要依靠農民自己勞動生產來增加他們的收入,而是要把工人的工資撥一部分給農民,其目的是要毀滅中國的工業。去年以來,黨內外有不少入替農民叫苦,跟梁漱溟互相呼應,好像只有他們才代表農民,才知道農民的疾苦。至於我們黨中央,在他們看來,那是不代表農民的。江蘇作了一個調查:有的地區,縣區鄉三級幹部中間,有百分三十的入替農民叫苦。後來一查,這些替農民叫苦的入,大多數是家裡比較富裕,有餘糧出賣的入。這些人的所謂『苦』,就是有餘糧。所謂『幫助農民』,『關心農民』,就是有餘糧不要賣給國家。這些叫苦的入到底代表誰呢?他們不是代表廣大農民群衆,而是代表少數富裕農民。
「所謂農村政策『左』,就是說農民收入不多,比工人少。這要有分析,不能光看收入。工人收入一般是比農民多,但是他們生產的價值比農民大,生活必需的支出也比農民多。農民生活的改善,主要是靠農民自己努力發展生產。政府也大力幫助農民,比如興修水利、發放農貸,等等。我們的農業稅,包括副業的稅收,約佔農民生產總值百分之八,很多副業沒抽稅。我們統購的糧食,是按照正常的價格,國家在工業品和農產品交換中間從農民那裡得到的利潤也很少……」
陳曉乾坐在蘇厚永旁邊。蘇厚永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肘部,低聲地問:「你知道她的話是很有來頭的嗎?」
「甚麼來頭?」
「你沒感覺到她的話具有很大的權威性嗎?」
「有些例子和數字可能是從內部材料中抄來的吧?」
「不止這麼簡單。她的整個講話,都是引述毛主席在今年一月份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
「毛主席的講話?」陳曉乾吃了一驚,他想到近來有一些民主黨派入士和一些知名入士在報章、發表文章,以建議的形式,希望政府採取措施,改善農民的生活。他以為黨中央會容忍這些言論。現在聽蘇厚永這麼說,他意識到,黨中央、毛主席是不能容忍這些言論的。
「……因此,」卜雲越說越起勁,「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裡,真正承認和擁護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入,都對黨的政策無限信賴,都忠心耿耿地為實現黨的總路線而努力奮鬥。」
她的發言博得不少同學的熱烈掌聲,尤其是江一平,在大家的掌聲停止後,他的掌聲還辟辟拍拍地更加起勁地響著,引起了全場的注意。陳曉乾本能地向江一平這種露骨的拍馬屁行為,投以鄙視的一眼。
寇蓮娜宣佈辯論會結束,她總結說:「今天的辯論會開得很好。通過辯論,澄清了一些同學對農民生活的糊塗看法,有助於端正立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為實現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而奮鬥。今後,我們將繼續開展這種活動。」
晚飯時,蘇厚永告訴陳曉乾,教工也在同時舉行同樣題目的辯論會,由黨支部書記高菲菲作正面發言。
「你是否注意到,辯論會都是由領導幹部作正面發言?」蘇厚永問。
「這有甚麼含義嗎?」
「也就是說,上級作出了佈置,要把這股風剎住。」
「讓他們發表議論,也無傷大局呀。」
「我曾經告訴過你,去年的匈牙利和波蘭事件,影響到中國,有不少地方出了亂子。看來黨中央要各單位的領導人、第一把手親自出馬,組織辯論會,把社會上各種謬論批駁倒,以穩定入心,避免出現類似匈牙利事件的大亂子。」
「這種辯論會發展成一場政治運動嗎?」
「很難說。如果事態向壞方面發展,肯定會演變成一場政治運動。」然後他關心地說:「我要小心,沉默雖然顯得有點被動。但對於應付政治問題來說,往往是主動的基點。」
🥲      (二)

自上周各系開過師生辯論會,由領導親自發言以後,整個學校的政治氣氛似乎又緊張起來了。陳曉乾想,難道林小春說對了;這是暴風雨到來前暫時的平靜?
這幾天來,省黨委第一書記、省委宣傳部長、市黨委第一書記都在省黨委和市黨委辦的報紙上發表長篇文章,論述解放以來本省、本市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所取得的偉大成就,以證明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今天學校又召開全校討論會,討論的題目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討論會由學校黨委書記宋光輝主持。其實,這是個一面倒的討論會,因為只有各系的黨支部書記作正面發言,卻沒有對立面。
各系黨支部書記發言完畢,宋書記就請到來參加大會的省黨委第一書記講話。省黨委第一書記的講話比較簡短,他肯定了各系黨支部書記的發言,勉勵學生們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擁護共產黨,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而不要相反。
最後由宋書記作總結發言,他的發言實際上是學校解放以來的工作總結。他列舉了解放後在教師思想改造、師生參加土改和民主改革,院系調整和批判胡風集團的各項活動中,所取得的思想成果,以及學校工作的發展,學生人數的增加和教學質量的提高的具體數字,來說明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在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指引下,教育戰線也和工農戰線一樣,取得了偉大的成就。
他最後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我們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是黨中央的英明領導下取得的。我們在工作中也出現了一些缺點和錯誤,但和成績比較起來,是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之比,對此,我們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觀點,只有這樣,我們每一個人才能在黨的領導下,信心百倍地把我國盡快建設成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
散會時,陳曉乾看見寇蓮娜向他走來,問他:「現在有空嗎?」
他點了點頭。
「我有事找你。」
「於是兩人並肩走著。
「甚麼事?」
「路上不方便談,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吧。」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著,就領著她朝北門走去。
來到江邊的草地上,兩人面對著江水坐了下來。
「這裡倒十分幽靜,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她望了望開始發芽的柳葉,以及悠悠流過的江水。
「前次我偶然來到這裡,想不到遇見林小春。」他一時忘情,脫口而出地說。
「遇到林小春?甚麼時候?」她的反應如此之迅速,聲音如此之突然,陳曉乾不禁吃了一驚。
「是在……」他口吃地說,終於撒了個謊,「在那次跟你談話之前。」說完這話,他又感到羞愧:他為甚麼要怕她!
她的臉色立刻柔和了下來。「我看,林小春已經泥足深陷了!」
「他們不是解散中國問題研究社了嗎?」
「是的,他們在學期結束前一段暫短的時間停止了公開活動,也宣佈解散中國問題研究社,但實際上他們是在重新部署,作好準備,等待時機,以便東山再起。果然,開學後,他們又活動起來,給黨委寫了長信。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觀點更加鮮明了。他們在系一級的討論會上大放厥詞,但在學校召開的討論會上,他們卻拒絕出席。」
「他們為甚麼拒絕出席呢?到全校性大會發言,不是影響更大嗎?」
「因為學校要審查他們的發言稿,他們不同意。」
「省委不是同意他們的發言稿不必受審查嗎?」
「是的,他們就是抓住這一點。但是,」她忽然把聲音放低,「這是在中央下達新指示之前。」
「中央有新指示?」
「是的。我今天單獨找你,主要是要告訴你有關中央的新精神。不過你得保密,這個內部消息只傳達到省一級幹部。」
「這個我明白。」他感到自己很幸運,有寇蓮娜這樣一個權威的共產黨員在政治上如此關心他,使他能在這個政治性非常強的社會主義國家安然無恙;但他又有點惶恐不安,他知道寇蓮娜雖然已經結了婚,但似乎對他一直存有絲絲愛意。
「毛主席在最近一月的省委書記會議上說:『學校裡出了問題,好些地方學生鬧事。據調查,我國的大學生大多數是地主、富農、資產階級以及富裕中農的子弟,在一部分大學生中,哥穆爾卡、鐵托和卡德爾很吃得開,在一些教授中,也有各種怪議論,不要共產黨呀,共產黨領導不了他呀,社會主義不好呀,如此等等。他們這麼一些思想,過去沒有講,百家爭鳴,讓他們講,這些話就出來了。』
「他們以幫助共產黨克服缺點的方式提建議,也算是犯罪嗎?」
「你且聽下去。毛主席還說:『匈牙利事件的一個好處,就是把我中國的這些螞蟻引出了洞。』你自己分析分析,這句話包含些甚麼意思?」
「那我倒有點糊塗起來了,」他搔了搔頭,不明白地說,「毛主席歷來要人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在提出百家爭鳴時,似乎也沒有要辦罪這一條。」
「咳,政治上你還幼稚!」她笑了一下。「那好,我再給你洩露一個內部消息:毛主席剛剛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作了題為《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報告。他在論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時,提出了六條辨別政治上的香花和毒草的標準:一、有利於團結全國各族人民,而不是分裂人民;二、有利於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而不是不利於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三、有利於鞏固人民君主專政,而不是破壞或者削弱這個專政;四、有利於鞏固民主集中制,而不是破壞或者削弱這個制度;五、有利於鞏固共產黨的領導,而不是擺脫或者削弱這種領導;六、有利於社會主義的國際團結和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國際團結,而不是有損於這些團結。毛主席說,這六條標準中,最重要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兩條。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但是,為甚麼不公佈這六條準則呢?」
「現在時機還未成熟。」
「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有些人仍然可以把你的善意建議硬歸到六條標準的否定方面的。」
「所以,你就得格外小心了。不久可能會出現較大的政治風浪,你要嚴格按照這六條標準辦事。有甚麼建議,等大風浪過後再提吧!」
「謝謝你的關心!」
「不必謝!我在政治上幫助你,你在其他方面,包括精神上幫助我,我們互相幫助嘛!還有,」她加重語氣地說,「你不要再跟林小春和岑蕙她們來往了,到風浪過後才決定是否要再找她們吧!」
陳曉乾沒有做聲。
「同時,」她繼續說,「你入團的問題也要暫時擱置一下,暫時也許不會在知識分子中發展黨團員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放在以後!」她深情地說:來日方長啊!」
他不禁一怔。此時她已站了起來,輕聲地說:「暮色蒼茫,我們回去吧!」
🥲      (三)

五月一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位置上,刊登了四月二十七日作出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指示》指出:「現在我們的國家已經從革命的時期進入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時期,正處在一個新的激烈偉大的變革中,社會的關係根本變化了,人們的思想意識也在隨著變化。我們的黨和工人階級要能夠進一步地更好地領導全社會的改造和新社會的建設……為著建設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目標而奮鬥,必需同時改造自己。但是,黨內有許多同志,並不了解或很不了解這種情況和黨的新任務。同時,又因為黨已經在全國範圍內處在執政的地位,得到了廣大群衆的擁護,有許多同志就容易採取單純行政命令的辦法去處理問題,而有一部分立場不堅定的分子,就容易沾染舊社會國民黨作風的殘餘,形成一種特權思想,甚至用打擊壓迫的方法對待群衆。
幾年以來,在我們黨內脫離群衆和脫離實際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有了新的滋長。因此中央認為有必要……在全黨重新進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義、反宗派主義、反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
《指示》的下面是一則新聞,報導中央國家機構的黨委已經決定馬上進行整風運動。

外文系學生黨支部突然召開擴大會議,有部分黨外積極分子被邀請參加。陳曉乾也被邀請了。班上被邀請的只有蘇厚永和陳曉乾。他知道,這是寇蓮娜的「恩賜」。
會議由寇蓮娜主持。她今天穿起褪了色的藍色幹部服,態度嚴肅。她說:「中央最近決定,在全黨範圍內,開展一次整風運動,就是整頓三風:整頓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要經過整風,把我們黨艱苦奮鬥的傳統好好發揚起來。因為革命勝利了,有一部分同志革命意志有些衰退,革命熱情有些不足,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少了,過去跟敵人打仗時的那種拚命精神少了,而鬧地位,鬧名譽,講究吃,講究穿,比薪水高低,爭名奪利,這些東西多起來了。所以要好好整頓黨員的思想作風和工作作風。按照中央規定,歡迎黨外人士幫助黨組織整風。在整風中,一方面要嚴肅認真,對於錯誤升缺點,一定要進行認真而不是敷衍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而且一定要糾正;另一方面,又要和風細雨,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反對採取一棍子打死的辦法。整風就是全黨通過批評來學習馬克斯主義。
「我們黨支部有六名黨員。我和支部的全體同志歡迎黨外人士大膽幫助我們整風。今晚來開會的都是積極靠攏黨,要求進步的積極分子,希望你們在幫助黨整風中受到鍛練,把自己的思想往上提高一步。」
散會後,陳曉乾對蘇厚永說:「怎麼黨內整風邀請黨外人士參加呢?以前沒有聽到風聲。你大概聽到吧?」
「沒有。我也感到突然 。」蘇厚永搖了搖頭。
陳曉乾說:「會不會……」但他忽然頓住了。
「會不會甚麼呀?」
「不說了!多說多錯。」
後來,蘇厚永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說:「這也可能。不過,只要小心謹慎,也沒有甚麼可擔心的。政治鬥爭,黨中央講究策略是對的,我們老百姓,也要講究策略,否則被流彈擊中,就不值得了。」
「前幾天,寇蓮娜已告誡我要小心從事了。」
「你的確是個幸運兒。有我和她在你身邊提醒你,如果你在政治運動中還要摔跤子,那就說不過去了。」
「那麼說,我還應該立功了。」
「那倒不一定。是否應該立功,要由個人的思想水平、政治態度以及性格而定。我自知自己是立不了功的,但可保不犯錯誤;至於你,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也和我差不多。我是性格決定,你是性格和思想水平兼而有之。」
「你說得有點玄,可否說得具體些?」
「這不是我們應該深入討論的問題,以後你自當明白。」他意味深長地說。

回到宿舍,陳曉乾收到丹芷姑姑從英國寄來的信,她在信中說:
近來所接觸到的各種材料表明,當前,資本主義陣營和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鬥爭十分尖銳,主要原因之一,是由蘇聯共產黨第二十次代表大會反斯大林。在過去幾十年間,斯大林在共產主義運動中,是至高無上的權威,赫魯曉夫集團稱之為「個人迷信」或「個人崇拜」,是不無道理的。然而,這卻引起了共產主義運動內部的大混亂,其影響對於歐美各國的共產黨內部尤其嚴重,使許多老黨員、著名作家和社會活動家,紛紛宣佈退出共產黨。就是對於東方和東歐已經掌握了政權的各國共產黨內部來說,其影響也是嚴重的。匈牙利和波茲南事件,應該也是蘇共二十大帶來的嚴重後果之一。這點,我後來才察覺到。
資本主義陣營利用這一形勢,乘機煽動,掀起了兩次反共大風潮,致使各國共產黨內部人心浮動。材料顯示:中國共產黨內部也受到了衝擊,因此,進行內部整頓在所難免。你生活在中國,你對這個問題本應更有發言權。然而,我也知道,你作為普通群衆,是不了解外部世界發生的事的。因此,我希望你能及早作好思想準備,無論發生甚麼事,你都應置身其外,切記切記。我不在你身邊,所以不能隨時提醒你,但是,當你碰到政治上的大問題時,只要你記住我這句話,也就等於我在你身旁了。

丹芷的警告來得多麼及時啊。雖然寇蓮娜和蘇厚永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但丹芷的話最為銘刻在他的心中,他對丹芷的敬愛,由於近來對她越來越欽佩,而進一步加深了。
他忽然想起他的好友林小春和岑蕙來。他是否要作一次最後努力,去勸說她們呢?然而,他想到上次與林小春的談話,想到寇蓮娜談及她的最近活動情況,他知道,她也完全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看來她已鐵下一條心,不惜作出個人最大的犧牲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對於她,怎麼勸說也是徒勞的。至於岑蕙,自上學期末學校戲劇社自動停止活動以來,至今仍未恢復活動,看來也不會恢復了。自此,他就沒有見過她了。她與林小春不大相同,她喜歡單幹,而且,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甚麼公開的活動。然而,他了解她,她內心深處蘊藏著一股反叛之氣,時機成熟時,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把它爆發出來,她不是向他表示過她可能會遭受到不幸嗎?除了丹芷姑姑之外,她是他最願意親近的女孩子了。他決定設法說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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