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淚濕青春》
第十章 一網成擒
🥲 (三)陳曉乾和蘇厚永被中文系特別邀請參加該系批鬥汪達生大會,因為他們曾揭發過他意圖強姦唐尤麗的罪行。原先是邀請唐尤麗的,但她不願意,就改由他們出席。
鬥爭汪達生大會的教室佈置,其格局與鬥爭黃有為的會場佈置一樣,所不同的是,鬥爭對象不是被圍在中央,而是坐在講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
參加批鬥會的約有二百人。蘇厚永和陳曉乾作為特別代表,坐在第一排。
大會開始,由一名復員軍人押著汪達生來到教室,此時有幾個人輪番領叫口號。汪達生可能已經過兩三次批鬥,所以對此已沒有特別驚慌的反應。同時,他的穿著還是和平日一樣楚楚整齊,走路時還是那麼風度翩翩,不像黃有為那樣,與平日判若兩人。
口號完畢,由中文系黨支部書記、中文系反右領導小組組長梁鳴歧發言,他列舉了汪達生家庭出身、社會局關係、入學前後的表現以及他在鳴放期間的言論。然後叫汪達生向群衆交待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罪行。
汪達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大疊紙來,不慌不忙地打開來唸著,遠遠望去,彷彿他是在作報告似的。看來汪達生並不完全是個蠢材。他的所謂檢討書寫得頗為條理分明,加上他用抑揚頓挫、頗為標準的普通話讀出,而其中大部分篇幅是關於他的戀愛奇遇以及他對愛情的看法和謳歌,有如一篇抒發千迴萬轉情感的長篇散文。事實上,在鳴放期間,雖然他和生物系的那位妖冶女學生結成了「自由學社」,但他發表的言論並不多,而且能勉強列入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範疇的,只有一兩條。
汪達生交待完畢,大會就開始對他進行揭發,其方法也是按問題的性質分類進行,顯然事先已充分作好了準備。
最後一個問題是:汪達生反對無產階級自由,鼓吹資產階級自由,企圖煽動無政府主義,在中國搞匈牙利事件。
但汪達生堅決不承認有甚麼政治動機。他聲稱,反對封建禮教,提倡自由戀愛,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任務之一,今天已進入社會主義階段,自由戀愛就更加是合理合法的。
看見他說得振振有辭,那復員軍人不禁大怒,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喝令他站起來。
「有哪一條法律規定我不能坐著說話的?」他毫不示弱,「你這是侵犯人身自由!」
「站起來!」人們大聲吼叫。但他並不理睬,仍然巋然坐著。那復員軍人雙手握著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來。但是,他一放手,他又坐了下來。
「你們這是人身襲擊!」在後排人叢中,響起了一個女人的怒叫聲,只見一女人站了起來,揮了揮手,「這是私刑!」
整個會場不禁為之一怔,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生物系那個妖冶女學生。
「滾出去!」那復員軍人吼叫道,「你沒有資格在這裡發言!」
這課室進口處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有幾個人把那個女學生推了出去。
看來鬥不下去了,梁鳴歧就向那復員軍人打了個眼色,他就退了下去。於是,梁鳴歧宣佈批判開始。幾個人發言完畢,喊了一輪口號,就把汪達生帶了下去。
據陳曉乾所知,林小春、岑蕙、董志強、徐錦新、葉風華、余馨、任志傑、鍾昌這些校一級知名人物都初步被鬥爭了一至二次。至於系內,教工方面,鬥爭了打字員費宏輝和教授顧大可、講師王運元;學生方面,鬥爭了四年級的伍廣元,三年級的黃有為,二年級的尹日輝,一年級的袁喜旺。
實際上沒有上課了,自然就不舉行考試了。照往年的情況,現在是被暑假的時候了。陳曉乾原來想,今年可能不會放暑假了,因為轟轟烈烈的反右鬥爭剛剛開始。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學校宣佈放暑假二十天,至九月一日。七月底,丹芷曾來信說她將返港度假,她希望陳曉乾放了暑假就立刻回港。
在回港的火車上,陳曉乾見到李迎迎和鄭美寶。他們約定過了深圳,大家聚集在一起。
過了羅湖橋,三人買了往九龍的火車票,一起上車,坐在一塊。
火車開動,李迎迎忽然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說:「這下子我可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鄭美寶哭著鼻子說。
陳曉乾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
「你又何必傷心呢?」李迎迎對鄭美寶說,「那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我和你的情況不盡相同。」鄭美寶苦著臉說。「不知道他以後會被鬥成怎麼樣!」她忽然掩面哭泣起來。「我還被迫揭發過他……」
「你為甚麼不堅決頂住?」李迎迎問。
「我的神經受不了,他們對我輪番工作,疲勞轟炸。」
「唉,想不到『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應驗到我們身上來了!」
李迎迎自嘲地說,「我們還未成夫妻,就更應各自飛了!」
「你是說徐志福?」鄭美寶揩著眼淚問。
「別提了,他竟公然宣佈與我斷絕關係!揭發我就更不必說了。的她猶有餘怒地說。
「你比他好千萬倍了。」
「算了,李迎迎,」鄭美寶說,「我們現在都把他們拋棄了,雖然感情不算淺,但還好,我們還未結婚嘛!」
陳曉乾一直難於插話,此時他可以講話了:「你們決定不再回學校了?」
「那當然!」她倆異口同聲地說。
陳曉乾默然。
「你呢?」李迎迎問。
「他跟我們不同,他是積極分子啊!」鄭美寶說。
「這我知道,」李迎迎倒是用諷刺的口吻說,「有大紅人寇蓮娜撐腰嘛!」
「不要挖苦他了,」鄭美寶認真地說,「他的確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哪!」
「也好,」李迎迎又嘆了一口氣,怔怔地說,「以前因回去升學和家人的關係鬧得不愉快,現在可以重新把關係搞好了。」
「你們今後有甚麼打算呢?」陳曉乾關心地問。
「還未考慮。」李迎迎答道,但她忽然又問:「林小春和岑蕙今後的命運會怎樣呢?」
「誰曉得?」陳曉乾說,「不過,按照《人民日報》的七一社論,對右派是不辦罪的。」
「你不為你兩位密友感到可惜嗎?」李迎迎半開玩笑地說。「可惜,她們沒有我幸運,能逃回這個『自由世界』來!」
「你最好不要再煩他。」鄭美寶插話說,「我跟他做了三年同學,很了解他,他是個百分之百好人。如果人人都像他,這場運動就搞不起來了。」
「甚麼?你這話怎麼說?」李迎迎一時聽不明白鄭美寶話中的含義。
「我現在才體會到,其實,所謂左派和右派之間的鬥爭,說到底,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種激化的表現。鬥爭黃有為最兇狠的人是平日跟他矛盾最深的人。」
「你說得有點道理,但不完全對,」李迎迎想了想說,「今林小春、岑蕙、董志強老師和我,幫助黨整風,就不含有私人的恩怨。至於你們班的江一平,他是個典型的投機分子,只要能達到個人的目的,他對誰都一樣鬥得那麼起勁。」
「江一平只是屬於個別例子,至於絕大多數人,至於你們,從廣義上說,也應該屬於這個範疇。你們提出的那些重大問題,都歷來是中央一級人物之間爭論的問題,林小春他們是受株連而已。」鄭美寶深有體會地說。
鄭美寶是極普通的香港姑娘,經過切身感受,講出這番哲理之言,使陳曉乾大受啟發。
「還是那些渾渾噩噩,不理政治的人好混日子。」英美寶說。
「這是歷來如此。任何政治鬥爭,都是在最精英的人物中間進行的。歷史上許多成就大業者,都是些剷除異己的能手。」李迎迎說。
談論之間,火車不覺到達了尖沙咀火車站。他們交換了地址後就下了車。臨別時,李迎迎對陳曉乾說:「S大學是我的母校,我離開了它,我還會關心它,我希望通過你繼續了解它。」
「我也是一樣。」鄭美寶聲音有點嗚咽地說。
聽了她們的話,陳曉乾心中甚為感慨。他不知道為甚麼感到很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