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人潮一波波與塋涔錯身而過,他們看見她的哀傷,唯有這一次,沒有人有餘力安慰她。
女人們穿上黑色套裝,男人們穿上西裝,亡者的直系親屬們披掛白麻喪服。這裡是葬禮會場,七名因為火車屠夫事件致死的受害者由政府舉行聯合公祭。地點選在某處公營的人本淨土,整合火葬場、靈堂、骨灰塔於一處的大型葬儀所。
悲慟的人不只有塋涔。眾人忙進忙出,擺放貢品、搬移花束、擺放照片、折紙蓮花、祝訟經文,他們以忙碌轉換失去亡者的沉痛。
「一直以來,我都很討厭葬禮。你會發現往生者在生前所做所為,每個因素都會在此刻成型。財富能決定舉辦多大規模的法事。相對的,越是貧窮的人靈堂佈置越是寒傖。亡者生前有多少真正的親朋好友,就會有多少人來送行。有留遺產的,就會有等著分配遺產的醜陋嘴臉。這一切,表露無遺。」嵐景穿上和家人借的西裝,特地向學校請假前來葬儀所陪伴塋涔。
「你可以不用特地來的,我們……」塋涔平淡地說。她一個人躲在角落。
「我知道,只是。在學校裡妳也是形單影隻,沒別的朋友,至少在這種時候,不要拒絕我成為妳的朋友,讓我待在妳旁邊罷。」嵐景說。
「隨便你……」塋涔說。
「為什麼妳要一直看著他呢?」嵐景問。塋涔盯著前幾日的報紙頭版,那是一張刋載火車屠夫事件兇手的照片,他待在監獄柵欄後面,看起來十分落魄,和當時在火車上行兇被側錄的影像對比起來,很難想像是同一人。
「我不明白,他向警方坦白說他只是不想活了,只求一死的人卻要以殺死別人的方式來換取死刑的判決,在他的生命裡,究竟是遇上什麼事情才會讓他有這種恐怖的想法?」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一出生就是皇親貴族,不用工作就能享盡榮華富貴。而大多數人必須努力學習各項本領,才能在這充滿崎嶇的社會裡存活。甚至,在某種情況下或是落後國家,某些人從一出生就是個奴隸,被貼上標籤,得像畜生般被人使喚、欺凌。那種人,自然會產生邪惡的偏執想法。若報導屬實,兇手就是一直在社會底層苟活的那種人。」嵐景說。
「社會現況給人們的壓力有多大我雖然不是很懂,但也明白,人們一直被外界壓抑內心的純真,一直要背負他人的期望,努力工作的每個人都喘不過氣!但不是他的命運悲慘就可以去剝奪他人的生命!」塋涔緊握拳頭。
「殺人者,法律會制裁他。」嵐景說。
「你覺得法律是正義的嘛?」塋涔問。
「妳想聽的,應該是實話罷?法律只是一把武器,懂得利用的人會勝利,大多數人只是被眾多的法條束縳,被關在名為安全的牢籠裡。在許多情況下,法律不會是正義,也不會符合道義,它僅是多數人的期望。」嵐景說。
「眾人總說,殺人者,需償命。為什麼他現在還可以悠栽悠裁地在牢裡吃飯睡覺呀?」塋涔指向報紙上的鯨蓆:「我們全家人都難過的食不下咽睡不安穩!兇手應該立刻就地槍決掉啊!」她難受地紅了眼眶。
嵐景搭扶塋涔的肩膀,安慰她:「世間的正義,是失衡的。目的是要讓犯罪受刑者明白自己犯下的是多麼嚴重的錯誤,審判是免不了的。」
「審判還要等多久才能結果?」
「很久。久遠到能讓社會淡忘這件慘案。」嵐景說:「如果今天換作是我的家人被兇手殺掉,或許我會讓魔鬼佔據我的心,用盡各種方法潛入監獄裡,親手結束他的生命。」
塋涔看著嵐景:「這麼做,代價是換成你要被關進監獄裡,值得嘛?」
「不公平,除了忍氣吞聲。怎麼做都不對,這就是法律,一般人挑戰不了的權力。」嵐景無奈地回答。
「到底殺人兇手還要多久才能伏誅?」塋涔緊緊抓著嵐景的手臂:「七天了!塋涔都要火化了!殺人兇手還在監牢裡,這樣做,對於被害者家屬來說,情何以堪?」塋涔強忍多時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把臉埋進嵐景胸口,號啕大哭:「為什麼!塋浩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殺了他!」
「時間到了。」柏木和莉亞走來傳達消息:「要將遺體推進焚化爐。」
柏木和塋涔的父母做自我介紹時,說明他和塋浩是在國中時期認識,但不是同班同學,不必刻意去翻畢業記念冊,不會找到他。目前他在經營一間平面設計公司,莉亞是袐書,不是妻子。
基於善意,塋涔的父母同意柏木協助喪禮,畢竟是第一次死了兒子,他們除了悲傷也不知該何動作。
若是平常,亡者家屬可以選擇東方宗教佛教、道教的儀式來替死者送行,願他們西行順利。
若選擇西方宗教的制度,可以請牧師或來帶領親屬,緬懷亡者,及替他們禱告。
這次公祭,是由海島城政府主持,由副市長出面致辭,在七位佛教僧侶誦經迴向中,將七位亡者的遺體火。
裝著塋浩的棺木被推進焚化爐,關上門,工作人員啟動開關,火燄燒盡他們的前程往事。
整座葬儀所不斷迴響:功德殊勝行、無邊勝福皆迴向、普願沉溺諸眾生、速往無邊光佛剎、十方三世一切佛、諸尊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蜜……
人的一生,最後化作那堆白色骨灰,在裡面,還能分辦誰的聲望權勢、貧富美醜、學歷成就、高矮胖瘦?
誰會降臨這個世界?
誰會續留這個世界?
誰會離開這個世界?
誰會明白命運安排?
火化後。
亡者的部份骨灰被工作人員裝進一個小瓦罐裡,安置在骨灰塔中某個小格子裡。和塔內幾萬個瓦罐的主人共同安息。
那就是人生了。
公祭後,塋涔的父母搭乘火車返回鄉下。僅管火車是兇手殺害他們兒子的交通工具,礙於經費,他們也沒其它選擇。
柏木開車載莉亞、塋涔、嵐景到塋浩生前籌備的咖啡館。
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裡頭的擺設及器具都己定位,隨時可以開店做生意。
「它的去留,我想,應該要由妳來決定,如果妳不想看見這裡的話,後續就由我來處理。」柏木說。
「你想怎麼做?」塋涔問。
「賣掉她。」柏木點起香煙:「我正在經營一間公司,沒有餘力再接管這間咖啡館,儘管非常可惜,重點是我不懂該如何沖泡一杯好的咖啡。」
「店裡的鑰匙在哪裡?」塋涔問。
「在我這裡。」莉亞從包包內拿出一支鑰匙:「妳想進去看看嘛?」
塋涔點頭。
莉亞打店門,店內的咖啡豆香味隨之溢出,漫延街道上。
塋涔第一次進入店內,她緩步其中,用手觸摸每一個物件,從用餐區的桌椅、裝飾。 「這些妳知道?」柏木問。
「塋浩叫我過來替他瞧瞧。事先我有稍微閱讀過相關書籍。」塋涔說。
廁所的牆上掛了幾塋浩的私人衣物和盥洗用具。
「為了這間咖啡館,塋浩把原本的租屋退掉,把家當都搬過來,在這裡生活。」柏木說:「因為預算不足,許多細節都是塋浩自行施工。」
塋涔走進櫃台,這裡擺放咖啡機及展示用冰箱,靠著牆面的櫃台上有十二支三公升大小的玻璃瓶,瓶子裡裝滿色澤略有差異的咖啡豆,櫃台下方則是杯具、餐具等用品。
「咖啡機是義式高壓蒸氣式,瓶子裡的咖啡豆應該是不同產地的豆子,依照不同的烘焙法,沖泡出來的味道酸苦程度都不同。」莉亞補充:「他曾經向我介紹一次,但細節不清楚。」
塋涔再走進後方廚房,廚房是半開放式,牆面上有大片玻璃,從用餐區可以看見裡頭裡有成套設備,包含中型烤箱、烤盤、攪拌器、模具……器材都有使用過的痕跡,清洗的非常乾淨,收納很整齊,冷凍櫃也正常地運轉中。
「我吃過他做的蛋糕,口感非常細緻綿密,偏向日式口味。」莉亞說。
「我只覺得比一般連鎖店的蛋糕好吃,至於細節,說不上來。」柏木攤開雙手。
「這裡就是哥哥烘焙的地方。」塋涔在腦海裡揣測塋浩忙碌的身影。
嵐景打開冰箱,裡頭有許多未經裝飾的半成品蛋糕:「塋涔想吃吃看嘛?你哥哥親手做的蛋糕。」
「耶!對!還有一些蛋糕,咱們趁新鮮吃掉它吧。」柏木提議:「莉亞,幫忙把蛋糕都拿出來,我記得冰箱下層還有幾瓶果汁。」
嵐景興奮地說:「我有去咖啡店打工過,你們義式咖啡機借我使用,我來泡幾杯咖啡。」
「那塋涔去拿餐具吧。」柏木下達指令:「挑一個妳喜歡的位置,我們來當咖啡館的第一組客人。」
一群門外漢,忙得一團亂,塋涔覺得有點好笑。她選擇一個靠窗的位置,看向窗外,猜測:如果塋浩還在的話,他會怎麼做?
蛋糕和咖啡陸續端上桌,四人忙碌後一起享用。
「哥哥的手藝真的不錯,雖然我不常吃蛋糕,但吃得出來他用料紮實,作工用心。」塋涔用心品嘗每一口蛋糕。
塋浩的手藝,在最後一口蛋糕被吃完後,就會徹底消失。
四人都是抱持珍重的心情,細心體會每一口蛋糕帶給他們的感受。
「這蛋糕,會帶給人前行的勇氣。」嵐景說。
有一對老夫婦站在門口,輕輕敲著門框。
「不好意思,請問開始營業了嘛?」老先生問。
「還沒喲,不好意思……」柏木起身回答。
「請問什麼時候開幕呢?我家老伴很喜歡吃蛋糕,這個月來,經常透過落地窗看見廚師在廚房工作,也許是因為廚師烤蛋糕的身影很努力,讓她非常想嘗嘗看。」老先生說。
老太太在一旁露出緬甸的笑容。
塋涔急忙回答:「那個,廚師是我哥哥,很不幸地,他因為意外去世了,在桌上的蛋糕是他生前烤的,還剩一些,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請你們吃吃看嘛?如果你們喜歡的話,我想,我哥哥也一定會很開心。」
老夫婦稍微愣了一下。
「是這樣呀,真是很抱歉……我們剛好去散步,回程看到你們在吃蛋糕,忍不住才問了一下……」老先生懷著歉意說。
「真的可以嘗嘗看嘛?」老太太興奮地問。
「是的,你們先請坐。」塋涔向嵐景說:「你幫我替客人倒杯水罷。」
「喔,好啊。」嵐景有些意外,隨後便高興地裝假服務生。
塋涔用蛋糕刀把半成品蛋糕削了一塊,放在盤子上,附上叉子,端給老夫婦。
老太太品嘗蛋糕,露出滿意的笑容:「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樣,很好吃呢。」
塋涔微笑著向他們道謝。
老太太又問:「對了,你們的店名取了嘛?其實我有偷偷和廚師聊了幾句,他說,店名要等他的妹妹來替他決定。」
聽到這句話,眾人心裡一陣酸澀,塋涔眼淚差點又要奪眶而出。
在這之前,她沒有想要承接咖啡館的意願,一來是她仍在學,二來她對於烘焙或咖啡都一竅不通,但她決定了,現在讓塋浩的意志消失,還太早!
「咖啡館的名字,就叫Before disappear……消失之前……」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