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中篇】殺人計畫 《貳拾壹》《完》

《壹》

阿鳳正習慣著手上的那把槍。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一塊鐵,裝上子彈後會再重一些。廉價而廣泛被道上弟兄使用的黑星,有八發子彈。想像瞄準一個活生生的人,扣下扳機。碰。

一個男人走進房間,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道上的兄弟。他們都有著一種像是野獸那樣可以讓人很快就分辨出來的氣味。阿鳳和他們即將要殺人。那個目標就正在他們樓下,那個阿鳳想殺的人。不清楚確切的時間。但是就快了。

「你可別搞砸了。」男人以流利的閩南語說著,語氣充滿鄙視。好像在看著一個沒辦法做些什麼的小孩玩著一把玩具手槍一樣。 男人直盯著阿鳳。更正確地說是一邊監視著他別胡來。

阿鳳在這裡算是同伴也算是人質,因為他之前犯下了道上的規矩,還被抓了起來,必須要做些彌補的事情來償還。通常以他所做的事情,是會被處理掉,也就是殺掉的。但就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機會使得他走到了這一步。 阿鳳不予以理會。他繼續想像著會突然冒出的敵人,對準他們,扣下板機。不滿意地調整了一下動作,成能夠好好控制槍的姿勢。他對於槍枝的操控仍屬生疏。

男人不屑地冷笑了下。轉過身關上門。一個玩槍的小孩子沒什麼值得擔心的。況且這房間除了門之外唯一對外的出口是裝上鐵欄杆的窗戶,他是無法逃脫的。

上鎖的聲音在房間內迴盪。

得要快速且致命才行,不然死的便會是自己。阿鳳試著去用最快的速度移動槍枝並且穩住,他瞇著眼看著的準星仍不斷搖晃。

對於一般人而言要好好駕馭手中的槍其實事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現實狀況可不像電影裡頭隨手就百發百中的主角那樣輕而易舉。

再一陣練習使得阿鳳發汗,他身上單薄的內衣濕了一片。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不會需要這麼久的時間。都是速戰速決。準備功夫需要扎實點才行。他沒多少時間了,然而那是他唯一的出路。

阿鳳起身敲了敲門。門的後頭傳來麻將互相撞擊的聲響。

「喂,我要打電話給峰舅。」他拉高音量喊了喊。

阿鳳彷彿在和空氣對話。門外久久沒有回應,他緊貼著門板聽著。直到聽見某個人贏了後帶著挑釁的歡呼以及輸了白花花鈔票的人的咒罵聲後,才有腳步聲慢慢來到門外。

門打了開來。外頭站著另一個男人,臉色不是很好看。想必是剛才在牌局上輸了的那個人。

「你問題還真他媽的多。」同樣的閩南語。阿鳳現在糾纏上的這一掛兄弟幾乎都以閩南語來交談。

阿鳳跟著不悅的男人來到客廳,那裡還有其他人圍在一張麻將桌旁。桌上散落著皺巴巴的鈔票。以及洗到一半的麻將。

依他們的規矩阿鳳撥了撥號碼,按下擴音鍵,將手機放在擺滿雜物的小茶几上。煙灰缸裡頭的煙屁股快滿了出來,像座佈滿火山灰的山頭。

男人坐回了位子。他們繼續洗牌的動作,連看都不看一下。在那麼多人面前阿鳳也無法玩什麼花樣。

通話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電話被接通。那頭肯定也是照著一樣的規矩。一群人一起聽著阿鳳和峰舅之間的對話。

峰舅是在別處的另一個人質。

「喂,峰舅,是我。」

「阿鳳,他們沒對你怎麼樣吧?」話筒傳來峰舅熟悉的聲音。

「沒有。」 沈寂的空氣。有太多話想說,卻哽在了喉頭。阿鳳打破沉默。

「別擔心,我會救你出來的。」
《貳》

阿鳳第一次見到峰舅是三歲時候的事。峰舅突然出現在阿鳳母親的葬禮上。

阿鳳當時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也沒有回任何人話,像座雕像一樣靜靜地佇立。峰舅站在他一旁,妥當地應對著每一個人上前慰問的人。

峰舅在葬禮上聲稱他是阿鳳父親的朋友,但在阿鳳的印象裡頭那卻是第一次見到他。而在阿鳳的記憶裡,他也並沒有見過他父親。至少是在認得對方是自己父親的情況下。

阿鳳的母親死後留下一張照片,她抱著在襁褓中還是嬰兒的阿鳳,另一旁是上半身已經被撕去的男性。那是阿鳳對他父親在腦中僅有的印象。

阿鳳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模樣,或是人消失到了哪裡去。他的母親並沒有告訴他有關自己父親的隻字片語。

照片上那缺口是當初阿鳳母親自己撕去的,她無法接受且原諒阿鳳父親的不告而別。

自從阿鳳的父親離開後,他的母親便受到嚴重的打擊患上憂鬱症,整日默默寡言。直到死之前都沒有和阿鳳一次交談超過十句話。

阿鳳每次回到家,母親好像失了魂似機械性地做著家事,臉上總是面無表情。就算他們待在同一間房子裡頭,兩人之間也只有充斥著沉默的凝重空氣。

阿鳳渴望父親的出現能打破僵局,回到像是照片上頭的場景。但他連父親的模樣都不清楚,母親也總是以沉默回應關於父親的問題。久了阿鳳便也不再過問,只能自己在心中默默地期許著。

有天阿鳳放學回家,看見桌上擺著已經做好且罩上防蠅罩的飯菜。那和以往不同,母親總會在他回家後看著電視的同時才開始燒菜。他帶著疑惑走進和母親共用的房間裡頭,看見母親白皙的腳踝懸著空,穿著件白色睡衣的她和身後的窗簾一樣以相同的規律輕輕地搖曳著。那是阿鳳對母親最後的印象。

葬禮上並沒有什麼人來,阿鳳穿著全身黑一個人單獨地坐在那。他早已沒有了其他的親人。他期望著在這樣的一刻父親會出現。然而並沒有如他所願,在葬禮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是峰舅,一個陌生的男人。

街坊鄰居在聽聞阿鳳母親的事情後,意思意思地來上個香,之後再走過來摸摸阿鳳的頭,說些安慰的話,然後離去。好像試著給一個哭鬧的孩子一點糖果吃。但這已經不是糖果那類的東西可以解決的狀況。雖然阿鳳仍舊年幼,尚未到達能深切體認喪親之痛的心智。但不可置疑的是他感覺到心中缺少了很大一塊無法言說的重要東西。 告別式結束後,只剩下峰舅陪阿鳳看著已經不會動的母親被推入焚化爐中。

轟的一聲點起火。化成了灰,由人用雙十分長的筷子夾起零碎的白骨裝入一個罈子裡。阿鳳的視線剛好正對著那一塊塊的骨頭。已經看不出母親原本的樣子了。

之後峰舅帶著阿鳳到了某一處位於山上的靈骨塔裡頭,山腳下的不遠處則是北海岸。

他們搭上電梯,走入都長得十分相似的長廊,到處都是相同款式的櫃子,像極了一個迷宮。他們將裝有阿鳳母親的骨灰罈放入一處空的櫃子裡頭。

櫃子關上後上頭寫有阿鳳母親的名字,春梅。

他們兩人在靈位前上了最後三柱香後,峰舅牽起阿鳳的手離開。

阿鳳對於母親的記憶到此結束。就在他只有三歲的時候。 晚上,峰舅和阿鳳母親一樣替他洗澡。浴室的四周是粗糙的水泥表面。就算充滿了肥皂味還是似乎可以嗅到一絲霉氣。

峰舅赤裸的身上佈滿刺青。他生疏且粗魯地搓洗著眼前這個小鬼頭。

「你爸媽都不在你身邊了,所以你要好好聽我的話,知道嗎?」峰舅操著十分流利的閩南語。

峰舅將阿鳳轉了幾圈,檢查有沒有地方漏掉。阿鳳將雙手平舉,提醒峰舅忘了幫他洗腋下。以前阿鳳母親替他洗澡時都會有一定順序。阿鳳再抬起下巴,像是在教峰舅那個舊有的秩序。

「我是你爸以前的朋友,看在他的份上我來照顧你。你叫我峰舅就可以了。你叫什麼名字?」峰舅的手仍舊粗魯地在阿鳳身上搓洗著。那樣的力道任任何小孩子來說都稍嫌太大力了些。

阿鳳不想回答。尤其是和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連幫小孩洗澡都不會的陌生男人。

「你是啞巴嗎?小心我不理你。你知道沒有人要的小孩會怎樣嗎?警察會來把你帶走。」峰舅略帶恐嚇地抓著阿鳳的雙臂直盯著他瞧。對付不聽話小孩的把戲。

「我的名字叫做丘鳳。」 阿鳳並不是因為被嚇到才回答,而是出於不可認輸的心態。他不想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低頭。 「丘鳳。」峰舅用國語重複了一遍,充滿地方的口音。「叫你阿鳳可以嗎?」又回到了閩南語。

阿鳳點點頭。峰舅用盆水將他頭上的泡沫沖掉。嘩啦啦。 阿鳳哭了。峰舅不再和他談上話,默默地繼續替他洗澡。

租賃來的小貨車上裝滿些許雜物。峰舅帶著阿鳳搬離原先居住的小眷村當中。

阿鳳坐在助手席,手中捧著一個相框。相片上是他已逝去的母親以及幾乎算是未曾謀面的父親,臉部已經消失的父親,還有小小的他。他怕放在後頭會不見或是被壓壞,那對他而言是最為珍貴的寶物。再怎麼說那也是他唯一擁有的全家福照片。

峰舅一邊開車一邊跟著廣播中的台語歌唱著,此時的阿鳳能聽懂的並不多。而峰舅覺得自己是個大歌星一樣,深深地沈醉其中。

阿鳳眼裡後照鏡中熟悉的家門口慢慢變小,轉個彎之後就消失了。

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得陌生起來,阿鳳睜大眼睛瞧著,他以往不曾離家這麼遠過。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去哪。不久他便因為疲倦睡了過去。

後來阿鳳和峰舅也時常搬遷,因為峰舅以往工作的關係。搬家是比較好聽的字眼,實際上則是跑路,躲避一些會對他們不利的人。學校也因此換過好幾間,但那對阿鳳來說沒有多大的差別,他不愛讀書。國中畢業後他便去當了兵,退伍後便回到峰舅身旁跟他一起工作討生活。在道上討生活。

跟著峰舅的日子不會吃不飽,但也沒辦法過得太好。峰舅的父親得了病,住在醫院裡頭。龐大的醫藥費讓他的收入幾乎見底。有時候不夠甚至會跟阿鳳借錢,從他分給阿鳳的利潤裡頭扣。

峰舅只能偶爾意思意思地還一些,但阿鳳也不那麼在意。再怎麼說也是峰舅一手將他養大的,就像是他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沒有必要去仔細地算帳。

峰舅帶阿鳳去醫院看過他的父親。不知道詳細的情形,那衰老的身軀躺在病床上,似乎成了植物人。嘴巴總是開開的,但卻無法說出任何話。 他們會唸報紙給他聽,或是放他喜歡聽的音樂。他有時眼球會四處轉動,但不知道這些他到底聽不聽得到,會不會了解。久了就像是例行性的儀式一樣。

峰舅帶著阿鳳做的工作很簡單,只是幫債主把別人欠的錢討回來,再從中間抽幾成當做是佣金。

有時候還算順利,但大多數的時候總不好要到錢。會需要他們去討錢的,多半對方真的已經付不出來,或是背後有其他勢力在撐著。但是阿鳳和峰舅他們仍得去試著榨乾他們的任何一分一毛。

偶爾也是會碰到鐵板。有時阿鳳總會覺得這樣的工作不用存在才對。借錢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

「借錢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吧。」阿鳳將一個中年歐吉桑的頭壓在辦公桌上,他的臉扭曲著並在玻璃桌墊上留下霧面的油漬。阿鳳輕而易舉地制服了他們的獵物。

稍早阿鳳和峰舅到那個歐吉桑所開設的工廠時,他的秘書跟他們說他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峰舅不予理會,說他們可以到裡頭等他。秘書來不及阻止,峰舅便帶頭直接進去工廠的辦公室。

打開門。發現那個歐吉桑露出驚恐的表情。戳破聽過無數遍的謊話。然後關上門,將不知所措的秘書隔絕在外。接下來他們的工作開始。

「我說的沒錯吧。」阿鳳揪著他稀疏的頭髮,使他抬起頭看著他。

「現在手邊真的沒有錢啊。」歐吉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痛苦,應該是阿鳳太過用力的緣故。「最近還有一筆貨款要付,要是付不出來的話就沒有辦法賺錢還了啊!」同樣聽過無數遍的謊言。

「這樣真是困擾呢。」阿鳳看了看峰舅。峰舅沒有表示,看來是要他自己處理。峰舅相信阿鳳有能力可以解決,他只需要站在那裡做好帶頭大哥的樣子,這樣也可以那狼狽的歐吉桑不小的壓力。

「你不覺得讓我們這樣白跑一趟空手回去很沒禮貌嗎?」 阿鳳不耐煩的話語剛結束,就一把將歐吉桑的臉狠狠地撞向辦公桌,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歐吉桑的嘴角冒出一些血。或許幾顆早已鬆動的牙就快要掉落了也不一定。 阿鳳看見辦公桌上的相框,裡頭是眼前狼狽的歐吉桑跟他家人的合照。溫馨的合照。阿鳳將那笑著的一家子丟給峰舅。 「那我們應該去問問看其他人。或許他們有辦法。」峰舅不急不徐地將照片抽了出來。慣用的技法之一。

歐吉桑猛地奮力掙扎。無謂的掙扎。阿鳳朝他頭部給了一拳使他安靜下來。 「還是你可以想想看是不是忘了哪邊有錢是可以還給我們的。」阿鳳從腳踝處抽出一把磨得發亮的軍用刀抵住他的脖子。 歐吉桑的呼吸聲變大且急促。緊張和氣憤在他腦中交集。

那把刀是峰舅帶著阿鳳第一次討到錢後阿鳳自己買的。還是阿鳳自己開的光。自從買了那把刀之後每當麻煩時他總會將刀亮在那些人的眼前。事情通常就會變得好解決許多。

阿鳳將刀更緊地抵住歐吉桑的脖子,雪白的刀刃微微嵌入皮膚。似乎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見著鮮血噴出。

「讓我的秘書進來。」歐吉桑幾乎是用吼的,但聲音裡頭多了些屈服。

阿鳳放開手。歐吉桑呻吟了幾聲,整理了下他稀疏的頭髮。

峰舅打開門,門外是一直在偷聽著的秘書。她有些尷尬地走向歐吉桑,刻意將眼神避開阿鳳和峰舅。歐吉桑在她耳邊說了些話。

「老闆,可是,再過幾天貨款就要....」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

「可是什麼!叫你去就去!笨女人!」歐吉桑動怒起來。 阿鳳再次將他的頭撞向面前已經凌亂的辦公桌。秘書發出尖銳的叫聲。聽了就讓人厭惡的尖叫。一股不悅湧上阿鳳心頭。

「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 秘書看了看噴在桌上的血,膽怯地快步離開辦公室。

阿鳳鬆開手。歐吉桑抽了幾張衛生紙壓住持續從嘴裡冒出的血,還不斷檢查著自己的牙齒。峰舅在辦公室內四處逛,若無其事地哼著歌。

過了一陣子,秘書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信封袋進來。阿鳳接過手,從裡頭抽出一疊鈔票點算著。

「數字不太對呢。」這次阿鳳將歐吉桑從椅子上踹倒在地。並在他的腹部上補了幾腳。歐吉桑痛苦地咳了幾聲,手中仍握著沾有紅色黏液的衛生紙。

「好了好了,至少他也拿出了些誠意。」峰舅開口阻止阿鳳。「這次就算你先付了利息,一陣子之後我們會再過來。下次別讓我們白費太多力氣了。」 歐吉桑虛弱地站起身。秘書想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歇斯底里地一把推開。 真是令人厭惡的歐吉桑。正準備離去的阿鳳轉身衝上前一拳往他喉嚨用力地打去。歐吉桑倒在地上十分痛苦地滾著。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手直摀住他受到重擊的喉頭。

「我說過我不喜歡沒禮貌的人。」阿鳳想再好好教訓這個令人作噁的人。峰舅卻說該離開了。

他們留下呆若木雞的秘書。

那個歐吉桑應該好一陣子沒辦法好好開口說話了。
《參》

龍叔過了海關入境。他穿著幾乎像是他制服一樣的黑色皮大衣以及一副名牌太陽眼鏡,走出通向大廳的自動門。

許多人在等著。一個男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迎了上去。那是龍叔的好友阿吉。阿吉的皮膚黝黑且矮瘦,雖然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但他的眼神卻讓人有精明幹練的感覺。

「好久不見。你看來胖了些。過得還不錯嘛。」阿吉熱烈地搭上龍叔的肩,他們兩的身高差距使得阿吉像是被半扛著一樣。活生生的七爺和八爺。一旁連忙跟上的小弟識相地接過龍叔手中的行李。

龍叔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阿吉聊著,眼睛一直環顧著四周。耳中聽到的是群眾熟悉又陌生的語調。距離龍叔上一次踏在這塊土地上,已經差不多二十五年了。

黑色的賓士車開上國道二號奔馳,在龍叔離開時這裡仍被稱作國道一號甲線,中間曾經被稱過國道四號一段時日,最後又成了國道二號。就連中正紀念堂的大中至正也早被取下,用自由廣場四個字來取代。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內許多事情都變了。

開車的小弟不時對著前面擋住路的車按著喇叭。

「喂,小聲點。這樣我們要怎麼談話。」阿吉抱怨了一聲。車子行進的速度因此減慢了些。高速公路上的龜速車總是不少。

「阿龍,這段時間我已經盡力了。派了許多人手去找。」阿吉拍了拍龍叔的手。他們兩人算是平輩關係,因此阿吉說話的口氣少了些霸氣。「目前知道的仍然有限,真的沒辦法。」 「沒關係。」龍叔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他私底下本就有和阿吉保持聯絡。但有些事情在真正見面時總是會再重複說。「我能去幫她上個香,也要多虧了你的幫忙。」

「別這麼說。當年受你照顧這麼多,這點不算什麼。」 對於恩惠無法報答的阿吉面有難色地開口。

當年他們闖蕩江湖時,是龍叔拉拔阿吉起來的。兩人甚至成了換帖的兄弟,直到那次事情發生之後他們兩人之間才多隔了一道海峽。

「只是還是得低調點才好。自從你離開後他的勢力不斷擴張,現在到處都是他的人。所以可能暫時沒辦法帶你去見其他朋友。」

「我知道。」仍舊是之前早知道且預料得到的事情。或許時間默默之中使得兩人的交集多少也有些生疏。畢竟已經二十五個年頭了。

兩人的無奈使得車內再次沉默起來,他們並非時勢下的有力人士。龍叔離開已久,阿吉也只能苟且生存。車內只剩下台語歌曲的廣播仍在唱著。

「我已經準備好上等的茶。到時我們再好好敘舊吧。」阿吉只能依照現在的氣氛選擇結束話題。 龍叔直視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不知道現在該再說些什麼。他假寐的臉上,太陽眼鏡正映著不斷流動的景色。

阿吉住的房子位於台北市區。是在一棟四層樓老式公寓的一樓。有一個小庭院,其中將近一半已成了停放一輛車大小的停車場。在台北只要一樓的庭院夠大,幾乎都會建成停車場。畢竟在太過擁擠的城市裡頭要找到停車位並不是十分簡單的一件事情。跟隨阿吉的小弟正洗著車。能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頭已經算過得不錯。

龍叔和阿吉坐在客廳中的黑色皮質沙發上。在許多道上兄弟聚集處總會出現相同的家具,這些東西好像他們的基本配備之一。他們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副茶具。一壺茶正冒著煙。

「所以目前只找到了阿梅的下落?」阿梅是龍叔的妻子。自從他離開台灣之後就不曾見過她了。

「沒辦法。那時情況太混亂。我們能躲的就躲,好一陣子都不敢露面。」阿吉替龍叔倒上一杯茶。「大部分的人陸續被解決掉,剩下能東山再起的也不多。」

「我們現在能坐在這邊喝茶已經很好了。這都是命。」 逐漸勢微的黑道透漏著一股無奈。

當年龍叔、阿吉和其餘許多弟兄一伙人為了擴展組織和另一派人馬展開激烈的火拼,那時龍叔下手太重了些,失手將對方的重要人士給殺了。

龍叔他們當時正屬新興勢力,自然無法抵擋經驗老道的對方之後展開的報復行為。成為首要獵殺目標的龍叔只能潛逃出境,剩下留下來的其他弟兄們幾乎都被剷除。只剩下阿吉靠著關係轉往投身其他勢力才保住一命。

龍叔凝視著手中的茶。似乎裡頭泡著二十五年間的光景。 「沒有其他的消息了嗎?」雖然並不抱有任何希望,龍叔還是開口問了。

阿吉喝茶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這一停頓使得龍叔覺得似乎有些事情阿吉尚未跟他明講。

阿吉覺得龍叔還在中國的那段時間時機尚未成熟。太早說怕會壞了事情。 一壺新的茶水正煮著。

「聽說....」阿吉有些掙扎,那事在他心中早已藏了一段時間。此時又梗在了喉中。「聽說後來他派人一直監視著他們。」 龍叔知道事情還沒說完,停下全身的動作傾聽。 阿吉看了龍叔一眼,掙扎,焦慮地飲盡杯中的茶。

「阿梅死後,孩子就不知道被誰帶走了。」梗住阿吉喉嚨的東西吐了出來。

憤怒,在瞬間燃起。龍叔將茶杯擲破在地,他的怒吼隨之在後。

「都沒有人阻止他嗎!該死的王八蛋!」龍叔的臉瞬時漲紅。「幫內都沒有人出手?那幾個當初說會幫忙的兄弟呢?幹!我要去找他們算帳。」

龍叔起身往外走去。他已經失去了理智,似乎是只靠著本能在行動。

阿吉拉不住滿腔怒火的龍叔,趕緊喊叫外頭洗車的小弟一同前來阻擋。小弟丟下洗到一半的車前往阻止龍叔。手上還抓著忘記放掉的黃色海綿。

「你他媽的算哪根蔥,敢擋我!」龍叔的恫嚇使得小弟不知手措。阿吉趕忙先一步擋在庭院的大門前,伸出一隻手抵著龍叔。

「阿龍!忍耐點!那時有幾個兄弟想阻止他,但都被做掉了!你現在出去也是自找死路。你鬥得過他嗎?」

阿吉所說屬實,在那件事情之後相關的人幾乎都被對方處理掉。他們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可以去保護龍叔的妻兒,光是他們自己都自顧不暇了。

龍叔直挺挺地站在那。阿吉說的事化為一股火在他的心中燃燒著。

「他動我的人,我要他死!」

「我們好不容易忍了二十五年,你要現在就去死,白白浪費嗎?你要辜負我的努力跟其他兄弟的命嗎?他的勢力現在沒人敢動他一根寒毛啊!」

阿吉也激動起來,但那股氣勢仍比不過他眼前的龍叔。

龍叔潛逃到中國二十五個年頭了,前一陣子好不容易熬過了法律追溯期。現在回到了台灣就是要找回他不知去向的兒子。但沒想到對方早在許多年前便早有行動。

兩人在門口對峙著,互不相讓。使得較為瘦小的阿吉能擋下龍叔的是這些年他們都吃過的苦頭。如果貿然行事好不容易熬過的二十五年真的就會功虧一簣。

「我會再想辦法!先回去啦!」阿吉穿過不動的龍叔來到住宅的門前,回頭看著宛如雕像的龍叔。

「囝仔!你還愣在那做什麼!還不快幫龍叔提包包回來!」 一旁的小弟聽到阿吉的命令,膽怯地伸出手想接過包包。

「幹!你閃啦!」龍叔的理智回來了。他不屑地避開小弟的手。氣憤地轉身和等在門口的阿吉一同回到室內。

雖然心有不甘,但現在的他真的是沒有籌碼主動出擊。

庭院中的小弟佇立在那,仍有些驚魂未定,手上的海綿正滴著水。被遺忘在旁一直開著水的水管在地上流出一條小河。
《肆》

一個微胖的男人坐在高背辦公椅上,他的眉目慈善,但仍舊無法抑止一股從身上不斷散發出的兄弟氣味。

男人隔著辦公桌和幾個也是一眼就能知道是道上兄弟的人進行談判。一場交易的談判。幾位屬於他小弟站在位於低矮沙發的男人身後。

「我要五成。」坐在辦公椅上的男人將他的手伸了出來,五根手指頭張得開開的。好像正準備要大抓一把。

「這太離譜了吧!」坐在椅子上一位較為年輕的男人憤而起身,想要上前教訓,卻被另一個看似帶頭的男人制止。

「我說,福伯啊。現在經濟不景氣,你拿這麼多我們沒辦法好好做事。底下要養的囝仔那麼多,到時可沒辦法負擔啊。大家都在道上,多少給條生路吧。」 說話的男人十分肥胖,小眼睛搭上圓扁的鼻子,一臉油腔滑調的樣貌。他說起話來畢恭畢敬地。生意人的嘴臉。

福伯,是近來勢力日漸龐大的組織頭頭。當年他接下父親的龍頭寶座之後,便以兇殘霸道的作風開始在闖蕩。由於原先的勢力本就不小,加上他盡可能地榨著其他人營利,很輕易地就成了江湖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但也因此許多人對他感到十分厭惡,卻也無法動上他任何一根寒毛。

「別忘了現在換我接管這地盤,你們可是受我保護呢。很多事情都會幫你們好好處理,不然要是有警察把你們抄了,那你不就等著去蹲苦牢嗎?」那個在辦公椅上叫做福伯的男人加重了兩個字。警察。「要是真的做不下去,就收山別做了。你看怎麼樣,阿肥?」 阿肥是從事毒品買賣的毒梟,毒品總散發著和錢一樣的氣味,所以他們總是和道上兄弟的關係密切。

阿肥強忍著心中的不悅,抿著肥厚的嘴唇。他身旁的男人卻先開了口。

「你少瞧不起人了!」剛才才發過一次脾氣的年輕的男人壓抑不住怒氣,但在站起身的那一刻便被站在身後的兄弟重擊了下後腦,倒在地上。血氣方剛的男人意識變得薄弱,腦中充滿一股暈眩。

「喂,榮仔。別太粗魯了。好歹他們也是我請來喝茶的客人啊。」福伯又加重了兩個字。客人。虛偽的語調。 叫做榮仔的男人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將身上的深色西裝拉平後站回原本的位置。

「那麼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也不希望討生活時遇到什麼麻煩的事情,對吧?」麻煩。阿肥斜眼看了看地上的年輕男人。他沒有辦法可以拒絕。

「榮仔。送客。」福伯下了令。阿肥一語不發地離席。地上的年輕男人則被拖了出去,看來稍早他後腦上的那一擊十分重。

一場不平等交易的談判結束。

另一個兄弟出現在門口,敲了敲門。在福伯眼神的同意下湊到他的耳邊。

「是嗎?」福伯的神情瞬時變了一下,又馬上恢復正常。「我知道了。你先離開吧。」 那位兄弟離開後,福伯叫榮仔關上門。

「榮仔。有件事情交給你處理。」福伯臉上是方才稍縱即逝出現過的,一絲冷笑。
《伍》

阿鳳和峰舅到常去的海產攤稍微慶祝一番。

那是個和檳榔攤一起共用店面的小攤子。雖然不算多高檔,但可以以不錯的價格點上許多菜,外加一手啤酒。一桌飯菜送上,幾杯黃湯下肚。心情就開朗不少起來。無拘無束的感覺。

阿鳳和在這裡的人都喜歡這樣的氣氛,不時也會有人就這麼地唱起歌來。

「今天你幹得還挺不錯呢!」峰舅一口氣就把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嘴中呼出濃厚的酒氣。「那老傢伙學到了不少教訓,以後應該就會乖乖地按時給錢了。」 「我只是討厭沒禮貌的人罷了。」那個噁心歐吉桑的樣子又浮現在阿鳳的腦海裡頭,令人不悅的氣味。他打算不再去想。

「而且幸運的是他們還有錢可以吐出來。遇到那些不管怎麼教訓都還是沒錢的,那才麻煩。」

「不麻煩的事情就不用我們去做了,不是嗎?」峰舅點起一根煙,牌子是寶馬,廉價的煙。「沒有錢就讓他們在幾張文件上簽下名。到時就由其他人幫我們解決了。」

「但讓他們簽下名可真費力氣呢。」阿鳳語帶揶揄。

「阿鳳,別抱怨了。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們不這麼做就換我們沒錢了。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峰舅說得像個傳道士在佈道一樣。以金錢為信仰的宗教,世上很多人都是信徒。不管你吃不吃肉,信奉哪個神祇,只要眼中是錢那麼就是同道中人。

這話說來也倒是中肯。 畢竟峰舅父親每個月龐大的醫療費用可不是假的。如果沒有繼續做這樣的事情,一般的工作可是完全沒有辦法負擔。所以他們站在生存的這一塊上,把其他人推向另外一塊。把他們推落失望的深淵。 就像阿鳳對那個噁心歐吉桑做的事情一樣。他現在真想再多踹他幾腳。

「來,乎乾啦!」峰舅舉起剛倒滿的玻璃杯。他們兩個一同飲盡,將玻璃杯碰地一聲放在桌上。「爽啦!」 他們現在在天堂的頂端,踩在身處地獄那伙人的頭上。 峰舅打了個響亮的嗝。屬於他們的勝利之音。

手機鈴聲以不和諧的音調插入,峰舅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看來電號碼便起身離開店內。是跟他們的工作有關的電話。他到人少的店外去講。畢竟他們所做以及談論的事情,還是讓愈少人知道愈好。

這段期間阿鳳因為酒精的緣故感到異常愉快,身體輕飄飄地。那些以往被他逼迫的扭曲臉孔,早上的噁心歐吉桑,也漸漸地飄遠。

這就是他們生活的方法啊。阿鳳覺得峰舅說得一點都沒錯。這是自然到不行的事情。他們必須要錢才能吃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們也只是跟銀行一樣,把欠的錢討回來,只是再多加些利息罷了。是啊,跟銀行沒什麼兩樣。 峰舅講完電話回來。一通有可以大幹一票消息的電話。

「聽說最近有筆交易。」峰舅顯得精神十足,眼神中充滿了信仰。錢。「一筆很大的交易。」 峰舅把阿鳳叫近了些,環視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可以偷聽到。嘴巴湊近他的耳朵,盡其所能小聲地講。 「這沒辦法吧!」阿鳳聽到後嚇了一大跳,差點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峰舅要他小聲點。雖然海產攤裡頭十分吵雜,但已經引起別人的注意。如果讓其他道上兄弟知道的話就不會有好事發生。況且他們所在之處也是道上相關人士常聚集的地方。

「安啦。這件事情在裡頭有內應。不會有什麼問題的。」阿鳳和峰舅從小就開始相處。從來沒見他想冒這麼大的風險。除非他十分有把握,不然就是在他的信仰裡頭瘋了。

為錢所逼而狂熱起來,阿鳳想起峰舅最近更加頻繁地向他借錢。峰舅的父親狀況近來每況愈下,除了醫藥費之外多出來的看護費用緊緊地咬上峰舅。或許峰舅真的成了他所屬宗教的一條忠狗,然而這條狗現在急了,不得不跳牆。 搶劫毒品交易。這在道上是極度瘋狂的事情。除非是已經至生死於度外的人,否則這麼做幾乎等於是自殺。

以往聽說有人也想海撈一票收手,最後的下場是牽累家人一起陪葬。

「峰舅。這事不好吧。你也知道如果被抓到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阿鳳點了根煙。試圖說服自己峰舅只是酒喝太多了在胡思亂想。「況且我們沒本錢去搶,不是嗎?」 在做毒品交易的傢伙們不可能沒有一定的勢力。背後肯定有旁大的組織以及火力。很多的槍和子彈。

雖然阿鳳和峰舅在那些欠錢的人眼中已經是恐怖的黑道。但實際上他們和那些人幾乎是在不一樣的世界。那差別就像對方是大人,而他們只是裝腔作勢的小孩子一樣。恐嚇威脅外加稍微動粗這些小學生都可以做得到,然而真正的黑道可是會奪人生命的。

不管怎麼樣阿鳳都不相信他僅有的刀能檔得住子彈。就像清朝的大刀沒辦法擋住洋人的槍火一樣。

「阿鳳。你跟我這麼久了。這一次不能相信峰舅嗎?」親情牌。雖然峰舅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這些年下來他所做的事情跟一個父親該做的沒什麼兩樣。 看來峰舅是認真的。他成了他信仰中的狂熱份子。「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已經等了很久。就一起幹上精彩的最後一票吧。」

「峰舅...」千萬根針卡在阿鳳喉頭。

「別再說了。」峰舅用拳頭抵著眉頭,眼睛緊閉著。阿鳳知道他正在苦惱,他的信仰某種程度上也是逼迫著他的夢靨。或許那個宗教信仰的不是神而是魔鬼。

「兒子。做乾爹的絕對不會虧待你。這一次就信我吧。」峰舅又再度飲下滿杯的酒,在海產攤裡頭通常是不會看見沒有裝著酒的玻璃杯。就算空了也很快就會被注滿。

他語重心長。阿鳳確實感覺到那句話的重量。 阿鳳將他的酒杯再度倒滿。他的腦中同時在思考著。或許真的會成功吧?峰舅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拍拍阿鳳的肩。

「乎乾啦!」高舉酒杯,一飲而盡。玻璃杯上的泡沫來不及消去。彷彿是阿鳳勉為其難的受洗儀式。

那晚。阿鳳扛著爛醉如泥癱軟的峰舅回家。 爬上四層樓的樓梯回到簡陋的老公寓房間中。樓梯間的牆面油漆早就幾乎剝落,他們的家門甚至生了鏽。這就是他們居住的世界。

他們的房子裡頭充滿廉價粗糙的傢俱,僅僅為度過基本生活需求。他們沒有多餘的資源享受擁有品質的生活。 峰舅一直碎唸著帶阿鳳長大的種種經過。阿鳳有意無意地聽著,偶爾回答幾句。雖然他知道峰舅所說多是醉話,但某種東西在他的心中蠢動著。他替峰舅蓋上棉被,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睡不著。阿鳳躺在床上不知道已經翻滾了幾圈。走到窗戶邊點了根煙。月亮被雲蓋住顯得有些朦朧。他看著那張隨身帶著的照片。不管再怎麼看都無法看出父親的樣子。 阿鳳想起再過幾天,就是他母親的忌日了。
《陸》

龍叔坐在靜止的賓士車後座,阿吉也在一旁。

駕駛座的小弟正看著外頭抽煙發呆。他們一行人來到龍叔二十五年前所住的街巷,一座都市中的老舊眷村。

龍叔打算試著看看有沒有辦法再找到更多的資訊。關於他失散的兒子。

另一名去打探消息的小弟回到了車上。

「老大。這附近都問遍了,沒有人知道。」龍叔早有預期的答案。

「阿龍。我看今天就先這樣了吧。如果真有什麼消息的話早就問出來了。」龍叔沒有回應。他知道機率渺茫,但還是想回到這個地方看看。

這個地方和他記憶裡頭沒有多大的差異,彷彿整座眷村的時空還停留在二十五年前。離開了這裡,對他而言外頭大樓林立的市區是陌生的世界。

「喂。開車。」阿吉下令。賓士車的引擎發動,緩緩地駛在狹小的巷子裡頭。

「這邊右轉。」龍叔突然開口。

開車的小弟看了看後照鏡中阿吉同意的眼神。

黑色的賓士車依照龍叔的指示開到一間破舊的小麵攤前停了下來,一副十分不協調的畫面。龍叔下了車走進昏暗的店面。

店面裡頭四處可以看見陳年發黑的油垢。一台畫面早已不清楚的電視機正唱著變調的京劇。一位身形佝僂的老人正盯著電視發呆,口中跟著嘟噥哼唱。

「阿土伯,四碗麵。」龍叔熟悉地在外皮已剝落得差不多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老樣子嗎?」老人的外省口音十分濃厚。缺了牙齒的嘴令他的話更難以讓人理解。

「對。」龍叔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什麼變。彷彿這間店自從他上一次離開後就一直塵封,直到他再度踏入才又開啟。

車上的其他人也跟著走進。狹窄的店面頓時顯得擁擠起來。

老人一拐一拐地走向料理台,用發著抖的手開始煮麵。歲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盡情發揮作用。

老人將麵依序送上。

「怎麼沒有看到春梅啊?」老人瞇著眼睛仍在尋找著。春梅,龍叔的妻子。亡妻。只有龍叔和阿吉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兩個小弟則是聽得一頭霧水。

龍叔聽了,也只是笑一笑。他衷心希望時空真的停留在那老人所認為的那個光景。但他已老了,阿土伯同樣地也更加老去。

他吩咐大家開動。老人不見他回應,搔了搔頭便回到原本的座位上繼續看著不清的電視。

「呸!媽的!這麵怎麼是甜的!」其中一個小弟甫吃上一口便吐了出來。他氣憤地站起身想找老人理論。

一個國中生年紀的男孩剛從廁所走出來,正好目睹了一切。他的背後傳來馬桶沖水的聲響。

男孩見此狀況顯得十分緊張,一個兄弟樣貌的男人正在他面前發怒。他試著用最快的速度分析眼前的事情。

四碗麵,原本應該是要他做的四碗麵。他趕緊上前。

「阿公!我不是說過麵我來做就好了嗎?」男孩轉過身面向他們,聲音中帶著些恐懼。「真是不好意思,我阿公年紀大了,頭腦已經不是很清楚。」 「讓痴呆的人來做麵你們有沒有搞錯啊?他媽的...」男孩被嚇得退了幾步,龍叔舉起手制止小弟。

有說不出魄力的龍叔,只需要一隻手就可以讓整場安靜。

男孩的視線在龍叔和小弟身上來回。

「那...我重做給你們吃。」男孩過了一下才恢復正常,開口說。他轉身要前往料理台。

「不用了。」龍叔繼續拿起筷子。「吃吧。」其他人楞楞地看著。 阿吉第一個隨著動手吃起麵。甜的麵。

電視機仍在唱著京劇。

龍叔剛洗完澡回到房間。他上半身赤裸地坐在床上。手臂及胸前是滿滿的刺青,還有凹凸不平的刀疤。

他小心翼翼地從皮夾中拿出一張折成小方形的紙。一封陳舊泛黃的信。他換上老花眼鏡讀著。此時的他像是把往常的霸氣都隱藏了起來,眼神十分溫和。

那是已經死去的春梅寫給他的信。龍叔的皮夾內還放著當初一起給他的那張全家福照片。春梅抱著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他站在一旁。

他唯一的一張全家合照,只是現在沒有人在他的身邊。應該要在的,他一直這麼想。

龍叔仔細地讀著,就像是第一次收到這封信一樣。

他好不容易回來卻只能替春梅上香。在她死去後的多年。

照片中的孩子仍然找不著。焦慮。 他讀完信,摘下老花眼鏡。再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折成原本的形狀放回皮夾。照片上的春梅仍舊維持著一樣的笑容。 龍叔走到窗戶邊,點起了根煙。他抬頭看著天空。

從這間房的窗戶無法看見月亮。

思念。
《柒》

細雨綿綿。阿鳳和峰舅開著車在北海岸的道路上行駛。

雨刷規律地在玻璃窗上刷著。道路的旁邊就是懸崖,底下是一波波拍打著的浪花。一直到遠方的地平線都佈滿著陰雲。

他們開著車來到金山萬里一帶。轉進一條不起眼的小路,往上爬了一小段蜿蜒的窄路後,來到有著金色洋蔥般屋頂靈骨塔的停車場。

阿鳳的母親就安放在這裡。今天是阿鳳母親的忌日。

兩人搭乘電梯上樓。地上鋪著深色的地毯。

阿鳳和峰舅到了有尊地藏王菩薩的地方停下,周圍是一層層向上排列著的靈位牌。不知從哪邊傳來一直反覆著的阿密陀佛唸經聲。許多人安息在這裡。

阿鳳和峰舅點好香,站到阿鳳母親所在那一面眾多的靈位牌前。

阿鳳捻著香。他和身旁的峰舅即將要去幹下他所認為極度瘋狂的搶劫。毒品交易的搶劫。他們的聖戰。

或許這會是他最後一次來替他母親上香也不一定吧。他這樣想著。

峰舅很快地拜了三下。 兩道青煙平順地直直上升。

走道的另一端龍叔、阿吉和平時跟在他們身邊的兩個小弟一起走了過來。

兩個小弟手上捧著許多供品。 「閃開啦!」小弟不悅地驅趕擋到他的阿鳳和峰舅兩人。

阿鳳原想應聲回去,但一瞬間他便察覺到了對方的兄弟氣味。

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阿鳳並不想多惹事。況且和這樣的對象衝突起來,很容易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他並不喜歡和真正的黑道有太多的牽連,小弟露出的刺青便是黑道的印記之一。

阿鳳盡力隱藏自己不悅的神情,然而對方仍舊不時地望向他。有些人以和他人爭吵為樂,況且他們總會是勝利的一方。

阿鳳發現後方不遠處的龍叔和阿吉,他們兩人在後方小聲地交談些什麼。這兩人看來就是帶頭的,尤其是穿著黑色皮衣以及戴著一副太陽眼鏡的那個,不知為何總透露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

不知他們到底殺過幾個人才爬到今天這個位子,這是阿鳳第一個浮現在腦中的問題。 龍叔注意到阿鳳正盯著他瞧,阿鳳趕緊別開視線。別多看任何黑道一眼,這是眾人皆知的潛規則。

此地似乎不宜久留,阿鳳厭惡和那些為了利益打殺的野獸待在同一個空間裡頭。他甚至覺得很可能正呼吸著他們所呼出的空氣,便更加覺得厭惡。

黑道所做的是搶錢,而他們之前所做的是討錢。這兩者之間是有很大的差別。雖然他們也即將步入前者一途。但就僅此一次而已。阿鳳自認他們仍是處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兩個小弟在眾多靈位牌前找了一陣,才找到龍叔亡妻的靈位牌。

「走吧,差不多了。也該是時間去準備了。」峰舅開口。準備即將要進行的戰爭。 阿鳳看了母親的靈位牌最後一眼。

他對她的記憶也只剩下一些些了,這些年陪著他的都是身旁的峰舅。他慎重地再合掌祭拜後,跟著峰舅一起轉身離去。

阿鳳從龍叔身旁經過時,彷彿嗅到更濃厚的一股兄弟氣味。似乎太陽眼鏡底下的那雙眼睛正一直盯著他瞧,他的肌膚好像可以感覺到那股視線的壓力。穿透。每一吋肌膚。

龍叔盯著阿鳳,他心想他兒子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年紀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但他現在連他在哪都不知道。在他離開台灣後不久,他兒子就被對方的人馬帶走了。一想起這件事,龍叔不自覺地就散發出一股怨恨。但現在重要的是,他眼前已經二十五年沒有見到的妻子。雖然已經天人永別,但他們還是重逢了。

阿鳳和龍叔近在咫尺,擦身而過,電梯門關上。他們已不在同個空間之內。

電梯向下。 和阿鳳以及峰舅剛才一樣的位置。 亡妻,春梅。龍叔直盯著那個屬於她的靈位牌。 小弟們將供品擺好後,阿吉便命他們先行離去。

阿吉點上香,遞給一旁凝視著靈位牌的龍叔。

重逢。只屬於龍叔一個人的重逢。

龍叔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那麼多年的離別使得他如此。近鄉情怯、重逢、二十五個年頭的時間混雜在一起。他身旁站著的是阿吉。他不知道唯一的兒子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阿吉祭拜完後將香插在面前的小香爐中,上頭還有另外幾道香正燃燒著。阿鳳和峰舅剛才上的香。

「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知道的。」阿吉無法看見龍叔太陽眼鏡後的眼神,只看見一滴眼淚緩緩地從鏡片後流下。「我先到樓下等你。」

阿吉識相地拍了拍龍叔的肩後轉身離去。他按下電梯按鈕,等著電梯到來留給龍叔一個和亡妻好好敘舊的時間。

他再回頭時遠遠地看見龍叔從口袋中拿出衛生紙默默地擦試著他剛才所見之物。電梯門打了開來。電梯向下。

龍叔一伙人在金爐旁的空地點起火。用紙做成的房子、車子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一被火吞噬掉。

這些是現今龍叔唯一能帶給春梅的東西了。紙做的錢,紙糊的車子和房子,那些在世眾多信徒所追求的,現在只是一團灰燼。

四周漸漸昏暗下來。直到龍叔太陽眼鏡上映著的火光消失,他們才上車離去。
《捌》

阿鳳和峰舅開著車,到了一處廢棄工廠的後圍牆牆角停下。

關上車燈後四處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十分偏遠的地方,散發濃重的犯罪氣息。

打開後車箱,從裡頭拿出預先準備好的東西。

兩副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頭罩,匪徒的基本配備。裝錢用的背包。以及一包用骯髒的破布包起來的東西。

峰舅打開破布,從裡頭取出兩把黑色的手槍。他將其中一把遞給阿鳳。阿鳳生疏地接過。

「會用嗎?這個是保險,打開之後就可以開槍。」峰舅簡單地示範了一下動作給阿鳳看。「到時候遇到什麼問題,開下去就對了。」 開槍,最為簡單快速取人性命的方法。他盡量不去想手中這鐵塊派上用場的機會。

峰舅不知道從哪邊弄來這兩把槍。但也不會令他感到太過驚訝。這個年頭只要有大把白花花的鈔票,沒有什麼東西是弄不到手的。有些勢力大的幫派那還有步槍和衝鋒槍,甚至連手榴彈都有。

那些東西都是從國外運進來的,藉由繁盛的地下貿易管道。阿鳳聽說在菲律賓原本屬於軍用的手榴彈都是黑道的基本配備,他們甚至會拿那東西來丟山豬當做娛樂。

阿鳳拿著這個陌生的東西,一時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才好。插在腰際或放在口袋都感覺不對,索性就直接用手拿著。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重。

阿鳳的摸了摸褲管底下接近腳踝處藏著的軍用刀。那把他早就能熟悉使用的,好像才是真正的保命武器。雖然他還沒真正用那把刀奪走過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只是些令人看見自己身上流出紅色恐懼的小把戲。槍,則是容易奪人性命的黑色金屬。

「不過記得。到時候可別亂開槍,子彈就只有那幾發而已。不像電影裡頭子彈好像用不完一樣。」峰舅打開彈匣,裡頭裝著滿滿的八發銅黃色子彈。

峰舅開始再次告訴阿鳳等等該做些什麼事情,作戰前的最後確認。

圍牆後頭不遠處便是交易的地點,一間廢棄的工廠。到時兩方人馬都會聚集在二樓的辦公室裡頭。毒品和現金。毒品對他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要脫手會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所以目標是有漂亮藍色的鈔票,成捆的千元大鈔。那裡肯定還有槍,但阿鳳試著不要去想到。

通過一連串廢棄的房間後便會到達交易的辦公室,到時候他們只要抓好時機,就可以現身行搶。把得手的錢裝進背包後,再回到他們藏好車子的地方從後頭廢棄的產業道路離去。接著便消失,消失到世界上的某一處偏遠國度,過著國王般的生活。或是消失到世界上不為人知的小角落。

裡頭大概的地理環境是內應的線人跟峰舅說過的。大致上也是照著他的計畫在進行但對方不想和他們一同行動。不知到時候得分給這個只出了一張嘴的傢伙多少錢。或許他和峰舅直接消失也可以。

他們一連地抽了好幾根煙,從四周草叢冒出的蚊蟲使得阿鳳開始感到不耐煩。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挾著煙的手開始顫抖起來。瘋狂的舉動前,沒有人是不懼怕的。

阿鳳和峰舅的一舉一動都透漏著緊張的氣息。不成功,便是死。成為被他們推下失敗者所屬的那塊懸崖下的其中一部分。成為那個令人作噁面部扭曲的歐吉桑那一塊人。甚至更慘。

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出現。

阿鳳想到了他母親,想到他忘了在祭拜的時候祈求她的庇佑。如果那時這麼做的話,現在或多或少會稍微安心些。 遠方出現微小的光點,然後慢慢得變大。

一輛車開了過來,峰舅和阿鳳趕緊將手中發著紅星的煙熄滅。他們必須處於完全的黑暗之中,任何一個小細節都不容許他們在現在進行的戰爭中犯錯。

他們聽見那輛車轉進了工廠,引擎熄火。

幾個人下了車。碎石被踩過翻滾的聲響。厚重的鐵門開啟。

峰舅和阿鳳又等了一會兒。還不到時候。

另一輛車隨後也跟著出現,也轉進了工廠赴約。

這輛車的引擎熄火後過了幾分鐘,峰舅才帶阿鳳小心翼翼地翻過圍牆進到裡頭去。

峰舅帶頭走在前方。

經過一小塊空地後,他們躡手躡腳地爬上一道看起來就快崩垮的發鏽鐵梯,深怕發生任何一個聲響。

耳邊傳來幾個人在談話的微小聲音。談話聲伴隨著阿鳳的心跳聲一陣一陣地大了起來。他們一步步地接近人們聚集的辦公室。

峰舅要阿鳳放低姿勢跟著走在後頭。他們隱身在黑暗之中。

遠處是一道光亮,他們兩人緩慢地朝那個地方移動過去。不時停下來注意四周的狀況,等到確定沒有人在附近才再往前。

地上到處都是碎石或是玻璃之類的東西。他們盡可能地放輕腳步。任何一個過大的聲響都會讓他們陷入危機。 阿鳳和峰舅沿著牆壁向前。短短的一小段路花上了十分長的時間。

他們到了從辦公室其中一道門溢出的光亮前停下,這道門的結構已經損壞,但只要用力一踹仍舊可以進到裡頭。前來此處交易的人走的則是另外一道門。

兩人到了伸手就可以碰觸到門的距離停下。房間裡頭傳來的談話聲已經十分清楚。阿鳳和峰舅屏著氣息。感覺好像喉嚨正卡著什麼東西一樣。

幾個男人在對話。

「喂。這重量不對吧!阿肥!」一個男人說話。

「怎麼可能!」另一個叫做阿肥的男人激動地回話。

「足足少了三百克!你他媽的在耍我們嗎!」說話的男人憤怒起來。交易看來出了麻煩的問題。然而對他們而言則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幹!你們現在是怎樣?想坑人也不是這樣的吧?亂說些什麼話!」

「媽的。你說什麼!」金屬機械的清脆聲響。是槍,說話的男人看來是掏了槍,並且上了膛。

「喂。有話好好說啊。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回話的阿肥氣勢去了一大半。任何人看到槍臉色都會鐵青,況且對方還是道上兄弟。

「現在這什麼情況你說這樣的話。小心我一槍斃了你!」 峰舅吞了口口水,將額頭上捲成一團的面罩拉下。蓋住自己的臉孔。

阿鳳也跟著照做。即將殺出去的暗號。雙方爭執的時刻,但是其中一個人手正拿著槍。

「聽見沒有!小心我一槍斃了你!」憤怒的男人重複。 峰舅一個箭步踢開門,早已損壞的門整面掉了下來,倒在地上揚起灰塵。

峰舅往房間衝去,阿鳳緊跟在後。

「都別動!把錢交出來!」峰舅大喊。

適應了黑暗後明亮的燈光顯得有些刺眼。

阿鳳把槍對著模糊的人影輪廓指去。一時現場沒有人敢有任何動作。

阿鳳的眼睛開始適應。眼前所見的是峰舅站在他前方的不遠處。

一個男人在桌子的一邊站著,手中拿著槍直指著對面坐著的肥胖男人,名符其實的阿肥。

一盞昏黃的燈泡在他們頂上發著光。桌上有電子秤、幾包白色的粉末、以及幾疊厚厚的鈔票。他們要的鈔票。 兩人身後各站了兩個小弟。人比阿鳳想像中的還要少。所有人的動作都靜止。六雙眼睛直盯著阿鳳和峰舅。

「媽的!現在是怎麼回事!」拿著槍的男人將視線轉回阿肥身上。「操!是你搞的鬼對不對!」男人激動地用槍指了指對面的阿肥。

兩個一眼就明白是匪徒的男人讓他們頓時搞不清楚狀況,這對阿鳳和峰舅而言是見好事。

「幹你娘的!分明是你...」阿肥說話時滿臉的肥肉跟著抖動。人如其名。

「都別動!不然我就開槍了!」阿鳳開口打斷他們,用槍瞄準那個拿著槍的男人。「把槍丟到地上!」 拿槍的男人冷笑了下。

阿鳳打開手槍的保險。盡量讓眼神充滿殺氣,要是被發現他心中存有一絲恐懼,那事情就會難辦許多。對方可是經驗豐富的黑道。

男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轉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著槍。和阿鳳正對著眼,碰地一聲將槍丟在地上。他雙手平舉,臉上仍然是一樣的冷笑。好像在說悉聽尊便。

「其他人也是!把身上的槍都丟掉!」峰舅吼著。槍口不時地在其他人身上來回。

剩下的人跟著看來是帶頭的男人照做。

房間內總共有八把槍,現在六把在地上。

阿鳳要他們把槍都踢過來後,走近往一旁的窗戶往外丟了出去。

槍只剩下了兩把。就在阿鳳和峰舅的手上。

阿鳳將帶來的背包丟給那個令他感到詭異的男人,男人接住發出空洞聲響的背包。

阿鳳用槍指了下桌上的錢,命他將錢裝入背包裡頭,他們應得的戰利品。

男人從容不迫的動作令阿鳳心煩,他像是銀行櫃員慢條斯理地將一捆悃鈔票放入。

「快點!」如果時間再拉長,阿鳳深怕他的恐懼便會開始放大。

男人依然照著自己的速度。裝好錢後還不急不徐地扣上扣環,好像銀行的行員一樣正在幫他們裝要提的錢。他將背包拋還給阿鳳。

阿鳳將裝滿錢的背包背好後,和峰舅一起退後。槍仍對著他們。恐懼。就在瀕臨爆發的極限了。

阿鳳接過背包後,他們轉身再度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阿鳳的手發起抖,似乎全身上下都正在強烈地振動著。他離去前看見那拋背包給他的男人還是維持著令人發寒的冷笑。他不想再見到那男人任何一眼,他已經離他們愈來愈遠。

奮力地跑。盡自己所能地不斷朝著來時的方向跑去。

一股興奮開始慢慢湧了上來。阿鳳得手了,他和峰舅搶到錢了。回頭快速地看了看,並沒有追兵上來,除了他和峰舅奔跑的聲響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的腳步聲。

就算那房間裡頭的人追了上來,他們的手裡頭早就沒有了槍。那不至於構成威脅,阿鳳想要是必要的話他肯定會朝他們開上幾槍。

幾乎用跳的下鐵梯。圍牆就在前頭。只要翻過圍牆,終點,他們的車就在那了。事情順利。

就在即將抵達圍牆的時候,他們四周忽然投射過來了幾道車燈。直直打在他們的身上,腳下立刻出現幾道影子。

「別動!」從光的方向傳來。從其他人影延伸過來的方向傳來。

混亂。阿鳳瞇著眼。

從車上下來了許多人,他們手中都拿著槍。阿鳳和峰舅被包圍住。情勢逆轉。事情並非他們所想得那樣順利了。

「槍放下!」 在阿鳳還沒來得及反應前,一槍打在他面前的地上。塵土在燈光下緩緩升起。

峰舅率先將槍丟在了地上。阿鳳看不清他的表情。肯定和他差不多吧。又一槍打在距離他更近的地方。

阿鳳接收到危險的訊息,他丟下槍。剛才那個冷笑的男人慢步從工廠裡頭走了出來,從其中一個人那接過一把槍。指著阿鳳,朝他逼近。

「你們以為事情真的這麼容易?我們什麼都不會準備嗎?」男人在阿鳳面前停下,槍口直對著他的頭。

男人打開保險。他的陰影漸漸地覆蓋住阿鳳。

意料之外殺出的男人們站在光明的勝利方,阿鳳和峰舅則是失敗者的角色。終點前他們的立場對調了,就在那麼一瞬間。他們成了懸崖下的眾多失敗者之一。

男人一拳重擊打在阿鳳的臉上,他倒臥在地揚起沙塵。那個令人感到噁心的歐吉桑似乎正伸出雙手歡迎著他。 死定了,阿鳳心想。或許就要被沉入不知道哪裡的海底。

接著男人朝阿鳳踹了好幾腳,處處擊中要害。對方是個經驗十足的傢伙。

在阿鳳尚未確切感覺到痛楚之前,他就暈了過去。
《玖》

一桶水潑在阿鳳的臉上。他感覺臉上有些黏稠,是剛才的水混雜著血,可以聞到血特有的腥味。頭髮似乎也糾結成一塊塊。

他的面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已經被取了下來。

阿鳳的頭仍舊昏沉。身體多處隱隱作痛著。被揍得可不輕啊。他緩緩睜開眼睛,面前的桌子對面坐著一個他沒看過的男人,是福伯。

桌上擺著同樣是兄弟所愛用的茶具,就和黑色皮質沙發一樣。

福伯對被雙手捆綁在一張椅子上的阿鳳微笑著。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福伯的辦公室。福伯正坐在一張顯示他身份地位的董事長椅上頭,四周的擺設很簡潔。被推至牆邊的黑道基本配備黑色沙發、以及應該擺在那前面的茶几,阿鳳現在正取代那些傢俱的位置像犯人一樣地被綁在這。一張有豪情壯志四個大字的匾額,角落則是一尊和人等身高的關二爺神像。一名兄弟模樣的男人站在門的一旁。

「阿鳳對吧。」福伯叫了他的名字。阿鳳疑惑,他不知道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你幹了一件嚴重的事情。」 嚴重。對,他和峰舅一起去搶一場毒品交易。他們拿到了錢。被包圍。詭異的男人揍了他一頓。他昏死過去。然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原本應該要把你們妥善處理掉的。但看在你爸的份上...」

「我爸...你認識我爸?」阿鳳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這些年來,阿鳳沒有任何一絲關於他爸的下落。帶他長大的峰舅每次在他談到時總一直迴避著,久了阿鳳也不再過問。眼前這個男人竟然有他爸的消息。

「或許這次我可以網開一面。」福伯沒有回答阿鳳的問題,向門旁的男人招了招手示意。他拿出一個精緻的煙盒,從中取出一根點起,悠閒地呼出一口。

不久,在工廠裡頭看到的那個肥胖男人,阿肥,被推了進來。他同樣地雙手也被捆綁著。走路一拐一拐地,更正確來說是幾乎被拖著走。他有著粗厚嘴唇的嘴巴被一塊布堵住,臉被嚴重毆打後顯得更為臃腫。衣服滿是破洞和血跡。

阿肥被推倒在地,看來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爬起來。他驚訝地看著福伯。嘴中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看來是一陣咒罵。

帶阿肥進來的小弟走到阿鳳身後,拿刀將他手上的繩子割開。

阿鳳的手腕浮現幾道勒痕,他轉了轉發痛的手。一把槍出現在他的眼前。

阿鳳照男人的意思接了過來。雖然他不了解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要這麼做之前,還是有些事情必須解決。」福伯用拿著煙的手指了指地上的阿肥,那一團肥肉。「不過這事可不能在道上傳開。不然我就不好做事了。」福伯要阿鳳把他給殺掉。處理掉。他手上拿著的槍便是更為直接的話語。

「怎麼了?在猶豫什麼?一定是上天安排,你才會剛好落在我的手裡,有可以活命的機會。如果你是被其他人抓到,現在應該已經在海底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運呢。」福伯臉上是充滿惡意的善容。

阿鳳盯著地上的阿肥,遲遲無法舉起槍。

一個硬物抵上他的後腦。冰冷的槍口。強迫接受的好意。

阿鳳虛弱地將槍口慢慢對準那團肥肉。他們要他殺他。不然就會死。他手發著抖。身後的男人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必須殺他。不然死的就會是阿鳳自己。他盡力地將晃動的槍對著死命掙扎的阿肥,後者正被綁著,腳踝處染著血,或許早就被挑斷了腳筋。被堵住的嘴嗚嗚嗚地叫著。

打開保險。顫抖。再對準。嗚嗚嗚嗚嗚嗚。那雙眼睛直盯著阿鳳。該死的眼睛。該死。

阿鳳的手指輕抵上扳機。要按下去。得按下去。按下去! 一聲槍響。彈殼落地清脆。硝煙的味道。那團肥肉的頭像西瓜一樣,不斷流出紅色的液體,還摻雜了些黃色的腦漿。阿鳳身後男人開的槍。 阿鳳像洩了氣的球癱軟在椅子上。喘氣一次比一次還要大。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他吐了出來。

「這樣怎麼行呢?」福伯眼得有些苦惱起來。「你要知道這樣天大的機會可並不多啊。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浪費掉。」

「好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福伯看似寬容地又再度給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機會。

另一個被套著頭套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被推了進來。兩個帶他進來的兄弟將他的四肢固定在一旁的空椅上。不妙的預感。 頭套被一把掀起。

「峰舅!」阿鳳大叫。 峰舅的嘴被一團布堵住,他的眼睛上一輪黑青。額頭上流下鮮血,像是在他臉上畫了一條紅色的縱線。他驚恐地四處看著。眼睛在阿鳳和福伯身上來回,顯得十分激動。和他的身體彷彿連著的椅子跳動起來。嗚嗚嗚嗚。

男人再次把槍抵在阿鳳頭上。

「你還有活命的機會。這次別再讓我們動手了。」福伯給了第二次強迫的好意。邪惡的好意。媽的狗屎。

阿鳳不想拿起槍對準峰舅。那是峰舅,不是地上那團陌生人的死肉。

槍口用力地頂了他一下。阿鳳緩緩舉起槍。阿鳳的內心在抗拒著。嗚嗚嗚。阿鳳閉上眼。嗚嗚嗚嗚嗚。這樣不行。手抖得比剛才更加厲害。他睜開眼,峰舅的兩隻眼睛正直盯著他。自己人的眼睛。 阿鳳深呼了一口氣。不行,得要有其他辦法。他深知自己是不可能朝峰舅開槍的,而現場有其他人可以成為他的目標。

阿鳳一眨眼就把手中的槍轉而對準坐在辦公桌對面的福伯,輕扣的扳機即將按下。

身後的男人像是早料到他的舉動,身手敏捷地朝他後腦杓一記肘擊,阿鳳往地板倒去。槍從他手中滑出翻轉了幾圈。

男人一腳狠狠地踩在阿鳳的背上。福伯起身離開位子,拾起槍朝他走去。

福伯停在阿鳳前,槍口直抵著他的太陽穴。

阿鳳背上的那一隻腳使他完全被壓制住,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福伯蹲下身,黑得發亮的槍口直抵著他的頭。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阿鳳緊閉起眼睛。有人說在死前腦中總會有一生所經歷的跑馬燈轉起,但阿鳳現在腦中完完全全地被恐懼占據。死亡,成具冰冷的屍體。然後被丟棄在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地方。

阿鳳覺得他的世界似乎正天搖地動,周遭的一切都在強烈地搖晃,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好像只要再一下他的意識便會從他的天靈蓋噴發竄出。

他恐懼。轟轟轟。無法冷靜。轟轟轟,腦中什麼東西似乎在沸騰翻滾。他寧願直接跳到人生的結局。腦中的東西就快噴出了。

福伯扣下扳機。一聲響亮的喀嚓。

阿鳳還活著。他過了幾秒才意會過來自己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事實。

那槍並沒有子彈。福伯一開始就給了阿鳳一把沒裝上任何一顆子彈的槍。

福伯放聲大笑起來,一聲比一聲還洪亮。 「虎父無犬子!有膽量!」福伯伸手將阿鳳拉起,並幫他拍去身上的灰塵。「真是抱歉,玩笑好像開得太過頭了點。」 峰舅倒是先替仍搞不清楚狀況的阿鳳鬆了口氣,額頭上已經冒著豆大的汗珠。

這是玩笑?一旁那團汨汨流著鮮血的肥肉也是玩笑的一部分?拿人生死當做玩笑的玩笑,阿鳳不禁感到恐懼。他開始厭惡起那些道上兄弟。

福伯扶著阿鳳坐回椅子上。親手倒了杯茶給他。

「喝吧。」福伯坐回原本的位子,替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叫我福伯就好。」 腦中混亂至極。生死關頭。槍。差點被當靶的峰舅。地上那團死肉。惡劣至極的玩笑。有著阿鳳他爸消息自稱為福伯的男人。

無法好好組織起來。阿鳳飲下一口茶,有點血的腥味混雜在其中。

「你爸以前和我是十分好的朋友。」福伯從皮夾中掏出什麼東西來。薄薄的。是一張照片。他把照片在辦公桌上推向阿鳳所在的那端。

阿鳳接過照片。那是和他手上唯一一張全家福幾乎一模一樣的照片。差別在於,差別只在於。阿鳳總算看見了他爸的臉孔。

「只是二十前年,他就死了。」在一絲希望尚未完全浮起之前,阿鳳又跌落到了絕望的深淵。他似乎能感受到自己正不斷失速往下墜。 這是怎麼回事?一股熱氣從心中湧了上來,到鼻頭,到慢慢發燙的眼眶。阿鳳的頭皮直發著麻。 那是我爸。是我爸啊。阿鳳在內心大喊。有些什麼東西不禁控制地落了下來。眼淚。在照片上。在照片上他爸臉的一旁。

「那時他也幹下了一件大案子。為了不連累你和你媽而跑路。結果最後還是沒辦法順利地逃走。被對方的大哥做掉。最後連死在哪了我也不知道。」 那微小的希望之火被狠狠地澆熄,甚至心臟好像在瞬間結凍了起來。阿鳳一直以為,一直想像著或許有一天可以見到他親生父親一面。那是從小在心中深處一直存在著的。這麼多年。落空。 他無法控制地低下頭。聲嘶力竭地吼。直到好像把身體中的東西全部吼空了,才漸緩下來。

「現在這個時間或許不太適合。但我認為還是有告訴你的必要。」福伯從辦公桌的抽屜中又掏出了一張照片。一張大頭照。上面是一個平頭男子。一樣一眼就可看出是道上兄弟的樣貌。但他眼神帶著一股十分煞人的氣勢。 「就是這個人把你爸給殺了。他當初可是也讓我吃盡了苦頭。」阿鳳的心臟又緊縮了一下。他手中的照片在他未查覺的情況下被捏得皺摺起來。

「最近我們得知消息。這個人跑路到對岸好些年,在這幾天回到了台灣。我們已經在他的住處附近設好據點。就等著時機把他給解決掉。」福伯拎起茶壺,將阿鳳的茶杯注滿熱騰騰的茶。「他的歸來對我們組織會造成不小的威脅。我們打算將他解決掉。或許真的是老天的安排。你在這時候剛好也出現了。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情你可以幫上我們忙。」 「如何?」阿鳳接過茶杯。他不可能有心情喝。

阿鳳的眼睛離不開那名男人的臉孔。他將那個男人的面孔刻印在腦中。

「所以你要我和峰舅去把他做掉?」一股怒氣無法隱藏地從阿鳳的聲音中透露出來,他恨不得現在就去把那個男人殺了。 福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他覺得阿鳳還不夠聰明到可以了解他自己身處的狀況。

「只有你去。我會派人和你一起行動。」 「什麼?」阿鳳不解。

「雖然你是我好友的兒子,但他...」福伯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峰舅。「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還跟阿肥串通想行搶我們,是我的敵人。而且因為他,你還犯了道上的規矩。沒錯吧?」 峰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阿鳳無言以對。 「他留在這當人質。你來幫我們做事。一報殺父之仇,又可以救你乾爹一條命。你覺得如何?」 阿鳳原先想一口拒絕。但他剛才才做出拿槍指著福伯的舉動,而對方仍舊釋出善意,令他感到有些詭異的善意。他現在的情況看來是不允許他拒絕任何要求。

「好,我答應你。」阿鳳點點頭。他必須答應。 雖然把峰舅獨自留在這裡並不是明智之舉。但阿鳳清楚他們現在也沒有任何可以繼續談判下去的籌碼。

坐在他對面的福伯以及身後站著的男人們,現在可以輕易地從他和峰舅的腦袋榨出新鮮的西瓜汁。

「很好。」福伯露出滿意的笑容。「今天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想你也累了。我的人會帶你去休息。接下來的事情我會幫你安排。」福伯示意男人將阿鳳帶離。 離去前阿鳳看著峰舅的雙眼。峰舅的嘴仍被堵著,他們不讓峰舅和他說上任何話。峰舅的呼吸顯得有些急促,鼻孔隨著每次呼吸縮放著。

「峰舅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阿鳳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實在是太多事絞在一起了。太多太多。峰舅安靜地看著阿鳳被小弟們帶離辦公室。

阿鳳被帶上了一輛車,幾名兄弟將他押送似地安排在後座的中間位子。他們一行人乘坐的黑色轎車駛離庭院的車庫後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

福伯確定他們一行人開的車已經遠離後,命剩下的小弟將峰舅鬆綁。

前晚出現在毒品交易現場的那個詭異男人也走進了房間。他到福伯的身旁說了些悄悄話。

「福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拿掉嘴巴裡頭布的峰舅大喊。

峰舅是認識福伯的,所以當他被帶入這個房間後便是一頭霧水。當初毒品交易的消息也是從福伯那頭的人聽到,說是順勢破壞敵對勢力。到了搶劫的當下也沒見著任何一個他認識的福伯手下,沒想到昨天他搶的竟然是福伯隱瞞著他派去的人。

現在他又成了人質,他的乾兒子還在自己的眼前被帶走。他肯定這是福伯設的局,但他不清楚福伯到底在盤算些什麼。

「別嚷嚷。我自有自己的打算。」福伯轉身和那個男人說話。「阿南。接下來就交給你了。」那個叫做阿南的人在離開房間之前對著峰舅冷笑了一下。是個令人不舒服的男人。

峰舅仍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福伯命小弟替峰舅倒了一杯茶。

「峰啊。這幾年我也待你不薄吧。不然你要怎麼照顧你父親呢?」 峰舅的視線停留在桌上不斷冒著熱氣的茶,不發一語。他這些前來一直欠著福伯人情,而且像雪球一樣隨著時間愈滾愈大。

「相信我吧。之後你的工作就到這階段了。接著我會替你安排。不會辜負你多年來的付出。」福伯舉起茶杯向峰舅致敬。「辛苦你了!就再過個幾天吧。一切就會結束了。別想太多。」 峰舅有些不好的預感。卻也沒辦法反駁。 畢竟這些年,他可是默默地接受福伯資助,才能使得生活不至於過不下去。嚴格上來說,他爸的命,那筆龐大、連他收入都無法支撐的醫藥費,可是福伯暗中幫他補足的。取而代之他必須暗中在福伯的旗下做事。

從當年收留阿鳳在他自己身邊開始並一路將他扶養長大,這都是暗中受了福伯之命。他從來不知緣由也未曾透露給阿鳳知道。只因這樣他才有辦法支付他爸的龐大醫藥費。但現在福伯卻又設局將阿鳳不知帶到了哪個地方去。峰舅覺得這件事情並不單純。甚至還有些詭異。

「就照著我說的做吧。不會錯的。」福伯拍了拍峰舅的肩,並放聲大笑了起來。
《拾》

「喂!起床!」阿鳳被一個兄弟粗魯地叫醒。他用力地在阿鳳身上推了一下。

睜開眼,坐起身。阿鳳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頭。傢俱少到令人驚訝的地步,整個房間空蕩蕩的。床墊、棉被、枕頭,一個老舊的三層抽屜櫃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一丁點生活的氣息。

阿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昨夜從福伯那離開後,到這的一路上都沒什麼記憶。他腦中除了當時的狀況外無法放心思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頭。

他只記得自己依稀爬上了床,好像就這麼地昏睡了過去。

那個在他面前被幹掉的阿肥的屍體,經過了一夜好像已經失去了一定的真實感。

峰舅還在他們手上。他得去殺人。為了峰舅,和自己。

對,把那個使得他父親永遠離開他的人給殺掉。復仇的氣燄讓阿鳳清醒不少。

阿鳳站起身走向客廳。那裡已經有幾個兄弟正在吃著早餐。其中一個是昨夜揍了他一頓的那個男人。

「你的。」一盒東西被丟到一旁。他們某種程度上仍舊將阿鳳當作犯人一樣地看待。

阿鳳默默地吃起早餐。沒有人說話。他也不想主動和他們交談。感覺得到敵意散發在四周。畢竟對他們來說阿鳳和峰舅惹了不小的麻煩。犯了規矩。

這整間房連個垃圾桶都沒有。看得出他們並沒有在這裡長住的打算。阿鳳把吃剩的盒子丟到角落已經發臭了的塑膠袋裡頭。

一個小混混模樣的男人打開鐵門走進,手中拿了個看起來有些重量的牛皮紙袋。

「雄哥,東西拿來了。」阿鳳發驗那個昨夜毆打他的人叫做雄哥。他接過紙袋。裡頭是幾把手槍。雄哥拿出來端詳了下,十分熟悉地把玩了下並做了些簡單的測試。他覺得妥當地點了點頭。

「媽的,老大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竟然要我們也給這小子一把。」雄哥不屑地看了一旁的阿鳳一眼。「這小鬼連槍都不敢開,有個屁用。」 嚴格上來說他昨夜還是有扣下扳機的打算,只是他當時想殺的人是他們的老大福伯。不過阿鳳不想反駁這件事情。那看來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喂。小鬼。」雄哥拋了把槍給阿鳳。「你瞄準我試看看。」 阿鳳疑惑了一下。雄哥面無表情地等待著。阿鳳用雙手抓住槍柄,將槍口對準著他。

「連槍都拿不好,你這樣要怎麼去殺人。他媽的只會害死我們。」 雄哥看來十分自大。但沒辦法,這只是阿鳳第二次拿槍。而他昨晚殺了一個人,應當是又殺了一個人。就像打蒼蠅那樣一點都不會猶豫。應該早已有許多人死於他的槍下。

阿鳳和峰舅跟他們無可置疑地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而阿鳳現在被捲入其中了。峰舅也是。

「把槍舉著。」阿鳳照著雄哥說的做,他幫他調整了一下握槍的姿勢。「你就這樣給我舉一整天。」 其他人笑了,他們覺得雄哥沒有必要像教小孩一樣對阿鳳說這些。

「操!我可不希望他不敢開槍,讓哪個婊子在我身上再開一個洞。」雄哥掀開上衣,露出肚子上幾個凹凸不平的彈痕。還有些許刀疤。看來就是個有十足實戰經驗的人。「看到沒!小鬼。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可不是家家酒。媽的!福伯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阿鳳正習慣著手上的那把槍。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一塊鐵,裝上子彈後會再重一些。廉價而廣泛被道上弟兄使用的黑星,有八發子彈。想像瞄準一個活生生的人,扣下扳機。碰。

一個男人走進房間,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道上的兄弟。他們都有著一種像是野獸那樣可以讓人很快就分辨出來的氣味。阿鳳和他們即將要殺人。那個目標就正在他們樓下,那個阿鳳想殺的人。不清楚確切的時間。但是就快了。

「你可別搞砸了。」男人以流利的閩南語說著,語氣充滿鄙視。好像在看著一個沒辦法做些什麼的小孩玩著一把玩具手槍一樣。

男人直盯著阿鳳。更正確地說是一邊監視著他別胡來。

阿鳳在這裡算是同伴也算是人質,因為他之前犯下了道上的規矩,還被抓了起來,必須要做些彌補的事情來償還。通常以他所做的事情,是會被處理掉,也就是殺掉的。但就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機會使得他走到了這一步。

阿鳳不予以理會。他繼續想像著會突然冒出的敵人,對準他們,扣下板機。不滿意地調整了一下動作,成能夠好好控制槍的姿勢。他對於槍枝的操控仍屬生疏。

男人不屑地冷笑了下。轉過身關上門。一個玩槍的小孩子沒什麼值得擔心的。況且這房間除了門之外唯一對外的出口是裝上鐵欄杆的窗戶,他是無法逃脫的。

上鎖的聲音在房間內迴盪。 得要快速且致命才行,不然死的便會是自己。阿鳳試著去用最快的速度移動槍枝並且穩住,他瞇著眼看著的準星仍不斷搖晃。

對於一般人而言要好好駕馭手中的槍其實事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現實狀況可不像電影裡頭隨手就百發百中的主角那樣輕而易舉。

再一陣練習使得阿鳳發汗,他身上單薄的內衣濕了一片。真正去殺人的時候不會需要這麼久的時間。都是速戰速決。準備功夫需要扎實點才行。他沒多少時間了,然而那是他唯一的出路。

阿鳳起身敲了敲門。門的後頭傳來麻將互相撞擊的聲響。

「喂,我要打電話給峰舅。」他拉高音量喊了喊。 阿鳳彷彿在和空氣對話。門外久久沒有回應,他緊貼著門板聽著。直到聽見某個人贏了後帶著挑釁的歡呼以及輸了白花花鈔票的人的咒罵聲後,才有腳步聲慢慢來到門外。 門打了開來。外頭站著另一個男人,臉色不是很好看。想必是剛才在牌局上輸了的那個人。

「你問題還真他媽的多。」同樣的閩南語。阿鳳現在糾纏上的這一掛兄弟幾乎都以閩南語來交談。

阿鳳跟著不悅的男人來到客廳,那裡還有其他人圍在一張麻將桌旁。桌上散落著皺巴巴的鈔票。以及洗到一半的麻將。

依他們的規矩阿鳳撥了撥號碼,按下擴音鍵,將手機放在擺滿雜物的小茶几上。煙灰缸裡頭的煙屁股快滿了出來,像座佈滿火山灰的山頭。

男人坐回了位子。他們繼續洗牌的動作,連看都不看一下。在那麼多人面前阿鳳也無法玩什麼花樣。

通話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電話被接通。那頭肯定也是照著一樣的規矩。一群人一起聽著阿鳳和峰舅之間的對話。

峰舅是在別處的另一個人質。

「喂,峰舅,是我。」 「阿鳳,他們沒對你怎麼樣吧?」話筒傳來峰舅熟悉的聲音。

「沒有。」 沈寂的空氣。有太多話想說,卻哽在了喉頭。阿鳳打破沉默。

「別擔心,我會救你出來的。」 阿鳳還沒等到峰舅回應電話便被搶了過去。

搶過電話的男人要其他人帶些豐盛一點的東西過來輪班。似乎除了雄哥以外其他人都是像在工作一樣分班制。 電話掛上,阿鳳又被趕回去房間。

阿鳳的手在之前的練習下已經有些發痠,所以打算今天到此為止先做休息。他掏出身上的煙在窗前抽了起來,他慶幸著他們拿走他的手機時並沒把煙也一同拿了走。至少還有些事情可以做。

窗戶外直面對著另一棟老舊公寓。陰暗潮濕的防火巷。鐵欄杆。看不見夜空。把煙蒂丟出窗外後阿鳳去翻了翻床墊旁的小櫃子。裡頭有一台老舊的收音機。他插上電源,喇叭傳出沙沙聲。調整了一下頻率和天線,總算有了外界的聲音。

一個聲音渾厚的男人正在介紹一首接著正要播放的音樂。沒有聽廣播的習慣,純粹為了殺時間。所以乾脆就直接躺在床上,等待音樂的開始。廣播上的男人說是華格納的《女武神的騎行》。

節奏急促的笛子類樂器開了頭。心情跟著旋律開始不安起來。是一首之前就聽過但不知道名字的曲子。第一個出現在腦中的就是他即將殺人的時刻。

隨著是喇叭類的樂器發出聲音。阿鳳好像看到了他開上第一槍的畫面,一個一個人跳了出來。他拿著黑星朝他們一一開槍,硝煙冒起,彈殼落地。一槍一個,被擊中的那些人像是失去人操控的木偶一樣倒下。

跟隨著音樂的旋律他似乎在跳著一支舞,充滿力道以及鮮血四濺的殺人舞蹈。像是儀式一般。一槍一槍開得更加大力。然後追趕著那個他深刻在腦中殺父仇人的臉孔。直到追著他到了一個死角。

音樂開始激昂起來。整顆心臟,整個人好像被殺戮的欲望注滿。阿鳳開槍,在他的仇人頭上開了一個洞。他倒在地上,鮮血不斷地流著。

阿鳳在想像中殺紅了眼。他無法停下開槍的動作,彷彿自己的軀殼已經被另一個自己佔據,陌生的自己。

接下來浮現的是福伯的臉、雄哥的臉、還有那個噁心的歐吉桑的臉。都去死吧。開槍。開槍。開槍。想像中的手一直無法停下扣板機的動作。然後救出峰舅。舉辦一個充滿紅色的自由慶典。阿鳳和峰舅都笑了,詭異地笑著。雲做成的台子不斷上升,將他們一直送上高處。然後在屬於勝利者的碎花紛飛時逐漸睡去。 房門被打開。雄哥走了進來。

「唷,這麼享受啊?」雄哥看著躺在床上睡眼惺忪的阿鳳。

阿鳳睡著後不知又過了多久的時間。收音機正播放著另一首不知名的抒情音樂。睡著前那股莫名澎湃的感覺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

雄哥領著阿鳳去客廳吃晚餐。他們說的豐盛一點也是阿鳳和峰舅之前會去慶祝的熱炒類餐點,加上幾瓶啤酒。至少在這方面他感受到他們和他似乎還是在同樣的世界裡頭生活著。雖然或許同桌的都跟雄哥一樣是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們呢。

「喂!小鬼。吃多一點。或許我們以後都吃不到了呢。」雄哥看似慷慨地說。似乎阿鳳已經不是他們半拘禁的人質一般。「要是哪個人在你肚子上開了一個洞,你不一定可以像我一樣繼續坐在這呢。」 一桌的人似乎也對他放下了些許敵意。阿鳳,和他們。似乎真的站在同一個陣線上頭了。面對他們共同的敵人,他們即將要殺的人。他們就要去殺人了。

或許是酒喝多了的關係,大家的話都開始變多了起來。其他人開始抱怨起他們的生活。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和法律所規範的處於天秤的另一端。

然而這樣冒著險,得到的和平常人比起來雖然不差,卻也沒有好上多少。

他們大多數都想要見好就收。像是存到了足夠的錢後去開間檳榔攤糊口之類的,或是轉而去開些比較不用賣命冒險的賭博性電玩店。

頓時之間似乎他們稍早在阿鳳眼前展現的那股霸氣都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雄哥最後潑了大家一桶冷水,說他在這道上生活了這麼久。要是真那麼容易的話,自己早就在哪個地方過著逍遙的生活了。其他人試著反駁,然而這樣的話題漸漸地開始無力。

最後結束於現實無法改變的生活當中。 他們都像阿鳳一樣,自願或被情勢所逼簽了某種程度上的賣身契。對於所要做的事情除了必須做什麼之外什麼都不聞不問。

他們都欠了福伯人情,更恰當的說法是都欠了錢,為數不小的錢。

「我們什麼時候要動手呢?」趁著大家都有些酒意,阿鳳提出最迫切,簡單而直接的問題。

「不清楚,但快了。只要等福伯一下令,接下來我們就得動手。」

「那,那個人在哪?」那個殺了他爸的男人。有股怒氣湧上心頭。阿鳳現在就想對他開槍。看著他流血。就像昨晚的那團肉一樣。死去。

「這你倒不用擔心。我們已經確切掌握住他的行蹤了。」雄哥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好像在嘲笑他這個小鬼什麼都不清楚一樣。

「他現在就在我們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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