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我最近老愛到圖書館翻舊報紙。
我注意到一則《中央日報》舊新聞,日期為民國卅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新聞的背景是這樣的:北台灣剛剛進入冬季,台北市民紛紛穿上厚重的衣物。台北車站一如往常,人車如織,扮演著全市交通中心的角色。
當年的台北車站,剛從「台北驛(たいほくえき)」改名沒多久,是標準的日本「驛站」風格,長長的月台上,有灰色的鐵架搭起的棚子。棚子下,學生、軍人、站務員、一般市民....或坐或站,擠滿了月台。
下午一點半,一列北上的蒸氣火車,開始放緩速度,準時駛進台北車站的月台。
月台上,鐵路局的人員吹著哨子,催促著月台上的人們後退;人們反射性地聽哨行事,意思一下,退了幾步;火車鳴著長笛,帶著蒸汽機關車的噴氣聲,朝著車站駛入....。
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常作業。若非接下來的這突發事件,民國卅八年十二月十三日一點半,是個沒甚麼好記述的時刻。
月台上的人群中,出現鼓譟的聲音,有人指著鐵軌上的小身影,喊道:「有囝仔!」
聽得懂台語的人們,本能地朝著鐵軌看,只見一個十多歲、小學生模樣的女孩,為了貪快穿越鐵軌,卻不小心跌了一跤,正在鐵軌上,掙扎地要爬起來。火車距離站內只差一百米,儘管已經減速,但慣性作用下,已經沒有剎車止步的可能。
憲兵楊榮華,隨部隊來台灣不久,已在台北車站執勤幾個月。此時的他,儘管仍不懂台語,但已感覺氣氛不對。順著人群一致的眼光瞄去,他也發現了這個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女孩。月台上站著各類職業的人,但楊榮華非常清楚:身為一個車站憲兵,只有他對眼前這女孩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火車已經逼近月台,女孩的身影越顯渺小,似乎就要被火車的巨大身軀吞噬。楊榮華的思考不消一瞬,人已經反射地動了起來。他縱身跳下月台,朝著女孩的方向奔去,一把抱住了女孩,便直接奔向對面的月台,雙手把驚呆的孩子交給了同樣目瞪口呆的大人。
但人們的驚叫仍持續著。剛剛達成救人任務的這位憲兵英雄,已經來不及爬上月台,數噸重的火車頭直接撞上他,肉身與鐵殼正面衝突,如卵擊石。根據翌日《中央日報》的描述,楊榮華「右腿及臀部輾去」,急送鐵路醫院救治。只是毫無僥倖:三小時後,楊榮華被醫生宣告不治。
噩耗傳出後,軍中同袍與鐵路局員工為他舉辦了追悼儀式,台鐵還在事後為楊榮華立了一個紀念碑。車站憲兵,經常會擦拭碑上的圖文,數十年如一日,使得紀念碑長年如新。四十年後,台北車站新大樓啟用,紀念碑也移放到新站內,年輕的憲兵依舊維持傳統,對這位學長的行禮如儀,袍澤之情,令人動容。
被救起的女孩,後來居然不知所終。我想:她必然目睹了恩人慘死火車輪下的這一幕,或者由於怕大人責罵,女孩返家後乾脆選擇噤聲不語。如果女孩仍健在,如今也是個七十出頭的老嫗了。不知她有生之年,會否有主動到楊榮華紀念碑前獻花的一天。
再談談楊榮華吧。江西人,死時十九歲。從踏上台灣,到其殉職,不過幾個月。只是大陸淪陷、千里鄉關遠,恐怕沒人把楊榮華的死訊傳回他的江西老家、告知他的父母。我重新翻閱這份半世紀前的報紙,腦海裡浮現著一個畫面:楊榮華的母親,佇立在門口,一年一年地盼著兒子回來。但他母親可能永遠不知道:楊榮華在台灣、一個她可能聽都沒聽過的島上,用自己的命,救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
女孩回家了,楊榮華卻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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