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小說]山谷中的留聲機 (新增11/共33)

獻給最深愛的女人及愚蠢的笨蛋!


(一)

當我醒來的時候,彷彿自已就是那個少年維特,腦裡還殘留著剛剛沈睡時奇幻的夢,雖然沒有夏綠蒂的出現,但她的影子卻總是揮之不去。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沒有意義的事之後,什麼都再也記不得,甚至連有沒有做過夢都不能確定了。腦袋像是深不見底的漏斗般,讓記憶一點一點的流失,或許某一天,我會連自已也流失了吧,我這樣想著。也或許,我早就已經迷失了也不一定,就像昨天晚上完完全全的迷失在被啤酒給灌滿的酒吧裡那樣,不過那至少不會讓人頭痛。
張開眼不到十分鐘,眼皮像是被誰拉下似的沈重,於是我又進入了某個怪異的夢中。
電話聲持續不斷的痛苦哀嚎著,把我從一大片炫染的彩色中喚醒。結束了糢糊的對話,我看了看時間,指針剛好微弱地指向五點半。我甩了甩手錶想確定自已沒有看錯,怎麼會睡到五點半呢?因為那不管是早上或是傍晚的五點半我都不太能接受啊,也許我還在做夢吧。為了知道自已是不是還在夢裡,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把自已給拖下床並且緩慢的移動到廁所,再把臉泡進冰水中。直到確定做夢的感覺已經漸漸地離開了我的腦袋之後,才把臉抬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有印象以來似乎沒有憋過這麼久的氣。
電話聲又再度響起的時候,我還站在廁所的鏡子前發呆,直到悲慘的電話聲死去,房間恢復成原本應有的死寂,我才意識到剛剛似乎有電話聲。於是,我坐到電話旁邊柔軟的紅色沙發上盯著電話看,看看它會不會再次響起。
我近乎呆滯的盯著電話。時間像是靜止著,一動也不動,連空氣也似乎被凝結在那一瞬間。
「呤...呤...」
電話再響起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後的事了,或者,只是幾秒後的事而已。我直覺的一把抓起電話,以緩慢、平淡不帶感情的語氣發出聲音。
「喂?」
「我是克里斯,剛剛怎麼沒接電話啊?」電話那頭發出聲量低沈而又和緩的聲音,我沒聽過的punk音樂微微的墊在他的聲音背後。
「喔,我剛剛沒注意到電話聲。」
「沒注意到? 這倒是很有趣。我現在在Roxy,有點事想找你談談,請你現在立刻過來。可以嗎?」
「現在?」
「嗯,沒錯。」
我再一次看了一下桌上的鬧鐘。「好吧,反正我也沒什麼事。不過,是什麼重要……」
「謝謝。那我等你。」喀嚓! 並沒有等我說完,電話就被狠狠的掛下。我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些什麼事,電話還貼著耳朵不放。對面屋頂上貓的叫春聲在這時顯得格外的擾人。也許是感到手有點酸了,我才輕輕的掛上電話,轉過頭,看向窗外的天空。沒有原因,沒有目的,也找不到焦距。
七點零五分。我把手錶從口袋中掏出來戴到左手,順便看了一下。被氧化成鐵灰色的金屬錶帶和微弱移動的指針,就像我最近的生活一樣。我用兩隻姆指按了按我的太陽穴,希望能把昨晚的後果給收捨乾淨。不過很顯然地,那並沒有用,我的頭依然隱隱地被揪著。我告訴自已,人總是要為自已的行為付出代價的,於是就帶著從旁邊便利商店買的一小瓶巧克力牛奶走進Roxy。至少在付出代價的同時還可以有點享受吧,我只能想到這麼多了。
我剛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屬於地下室專有的詭譎空氣便向我襲捲而來,這種空氣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不過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嚴重,或者說是厚重。那像是有很多眼睛正緊緊監視著你的感覺,從客人身上、服務生身上,甚至牆上的圖畫和天花板裡監視著你,然後皺著眉頭嚴肅的等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這種感覺實在讓我的一舉一動變得很不自在,連呼吸都變得像是剛學走路的嬰兒那樣彆扭。還好這個時間的Roxy還沒什麼人,而且克里斯極度喜歡坐在角落的位子,所以我一眼就找到他了。在那種氣氛下,能看到任何一個認識的人,就算只見過一面,也能讓人安心許多。我帶著慶幸的心情快步走向他。
他穿著深藍色帶帽的寬大運動衣、淺藍色的小喇叭褲,加上打了層次長到肩頭的深褐色直髮,和三四年前在學校認識他時的服裝髮型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卻少了當時極具影響力的開朗氣息。那讓他完完全全的不是他了,就算衣著表情模仿的再怎麼像,但是我仍然可以一眼就發現那不是他了,眼神中那層沈重的疲倦是最大的關鍵。可能是出了社會的關係吧。他大概已經了解什麼是現實了吧,雖然他從來不認為他會為現實低頭。不過現實這東西就是這回事不是嗎? 它總有辦法讓人低頭,金錢、社會價值觀、親情的壓力或是權力的誘惑等等,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呢?根本就像是管制嚴格的巨大罐頭人工廠一樣,那是我和克里斯在大學時期所發現的事。兩個人在學校的大門口壓扁了二打啤酒罐,按熄了二包煙才發現的。
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罐頭人工廠,雖然不知道是誰建立的,但是我們知道他百分之百是個罐頭人。而在這個管制嚴格的巨大罐頭人工廠裡,首先,它會先對原料做詳細的事前品管,把少數不健全的原料貼上「弱勢團體」的標籤後全部隔離起來,而這些被隔離的「弱勢團體」罐頭人就會被放在沒有管理員也沒有清潔工的倉庫裡,就那樣放著,一直放著。而通過檢驗的原料並不會好到那裡去,他們全都要被送到運輸帶上,順著已經成為罐頭人的罐頭人規劃好的路線前進,經過長時間的裝填、密封、包裝,然後成為罐頭人想要的罐頭人。最後,完成的罐頭人都會被貼上不同標籤,而這些標籤就如同品牌一樣,決定了罐頭人的階級和命運。
在我快步走向他的同時,我腦袋裡想到了罐頭人工廠這件事,而他正把大約半杯的啤酒一口喝乾,桌上2000 c.c的啤酒壺也快見底了,我想他是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跟我談談吧。
他低著頭用力的、深深的吸了一口菸,兩頰瞬間以被扭曲般的不自然角度深陷,菸頭火紅的發亮。那是他大學時從來沒有的吸菸方式,也是我所見過最誇張的吸菸方式了,像要把周圍的空氣一口給吸光的那種吸法,一隻菸幾乎給他吸去了一大半。然後他才用非常非常緩慢的方式呼出,煙像是細絲一樣從他嘴裡不間斷的吐出,這讓我想到了西遊記裡的蜘蛛精,如果他是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就更像了,可惜並不是。
我拉開了一張他對面的椅子,坐在他面前沈默的看著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花了一些時間總算看清楚他的臉。濃郁的眉毛、難得不算小的單眼皮眼睛、瘦挺的鼻子、厚實的嘴唇再配上比例得宜的瓜子臉,這些誘人的五官都沒有任何的改變,只是我就是知道他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的他了。雖然這點我在門口時就已經知道了,但是遠遠沒有現在面對面來得直接而且強烈。我非常肯定他失去了所謂「精神」這種讓人舒服的東西,就像是一具年代久遠的木製面具一樣。我心裡感到有一點難過。
他把菸頭在菸灰缸上點了二下,抬起頭,用失去了過去光澤的雙眼看著我,像是做好談話準備的說。「還記得罐頭人嗎?」
「當然啊。」我有點吃驚的說。事實上我見到他時才剛想到關於罐頭人的事。
說完,我等了一會兒,覺得他好像應該要說點什麼的那種等待。但是他卻出乎我意料的一言不發,只是把酒杯倒滿,一口喝下大半杯,接著再用他誇張的抽菸方式把剩下的半截香菸給解決掉。按熄了菸頭,如同蜘蛛絲的煙絲再度緩緩的從他口中吐出,只是這時的煙絲就像是迷一樣的滲進了我全身的皮膚裡。
我把巧克力牛奶打開,分了很多口才把它喝光,然後從他放在桌上的DUNHILL菸盒裡抽出一隻菸,點上火,以等待著解答般的方式不自在的抽了一大口菸。我的抽一大口菸對他來說,應該根本稱不上是抽菸吧。像冰一樣的沈默仍然持續著,除了香菸愈燒愈短,壺裡的酒漸漸消失外,對任何有關於「溝通」一詞的東西,一點點也沒有,其他的一切彷彿就像是照片一樣動也沒動地貼在周圍的空間裡。雖然我還算是個有點耐心的人,但是這樣的氣氛實在讓我感到很窒息。我再也等不及他主動的解答了。
「出了什麼問題嗎?」我希望我先開口的決定是對的。
「並沒有出什麼問題,只是實在有太多的罐頭人了,到處都充滿著罐頭人啊!」他的開口讓我十分滿意我所做的決定。
「是啊。可是這本來就是罐頭人的世界啊! 你不是也這麼認為的嗎?」
「是沒錯啊。不過我一直希望我能夠改變些什麼啊! 就算是一點點也好啊! 可是我發現我根本沒有辦法抵抗那麼多的罐頭人。如果再這樣待下去,有一天我一定也會變成罐頭人的。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啊!」
「的確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根本不敢想像被罐頭人製造成罐頭人以後的日子。
「所以我決定離開這裡了。」
「離開?去那裡啊?」我稍微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已在提防些什麼的小聲問。也許是我一進門就感到不自在的氣氛讓我覺得有小心的必要吧,總覺得那些低劣的監視者始終都在注意著、等待著,不肯放手,就像貪婪的鬛狼緊盯著瀕死的羚羊一樣。
「無所謂啊,只要是沒有罐頭人的地方都行,就算是沒有那種地方,少一點罐頭人的地方也行。總之,一定要離開這個罐頭人的大本營就是了。」
「那什麼時候出發呢?」
「明天早上就要出發了。這也是我為什麼急著找你的原因。」
他說到這,拿起桌上的酒杯喝去了大半杯,再把新點的香菸吸去大半截,然後接著說。
「我已經把工作給辭了,也把從大學時代騎到現在的那台摩托車也賣了。另外,手機、電話也都辦停了,只有房子始終是捨不得賣掉,所以我想請你替我保管房子,可以嗎? 」
「喔,對了。你放心,狗,我送人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養狗,所以沒有留下來。至於房子,你想怎麼用都隨你,租人、搬進去住或是空著都行。總之,希望你能在形式上替我保管,這樣我才能放心。怎麼樣? 可以嗎?」
「應該沒什麼問題,這聽起來實在是件輕鬆又簡單的事,我對這類的事情最拿手了。」
他在我答應之後,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串三隻的鑰匙,放到桌上,喀啦喀啦的推到我面前,然後又從背包裡拿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鑰匙旁邊。
「水費、電費或是其他的支出你就先用這個付吧,我想應該夠付個幾年了。如果以後真的不夠的話就拜託你了。」
「嗯,沒問題。」
我先把鑰匙塞進牛仔褲的口袋,再打開信封大概的看了一下,沒有特別仔細的數,我想至少有一百張的千元大鈔吧。我抽出了一張向服務生又要了一壺啤酒。
「對了,有告訴任何人關於你要離開的事嗎?」在穿著短裙的女服務生把酒送來後,我問他。
「沒有。一個也沒有。覺得沒有那種必要。」
「那潔呢?潔怎麼辦呢?」那是個和他關係奇妙的女人。
「無所謂了。反正本來就什麼也不是啊! 所以就算有一天那一方突然消失了也不奇怪吧!」
我同意的點點頭,拿起杯子和他乾了滿滿一大杯帶著泡沬的冰涼啤酒,然後各自又點了一隻菸。 體內的酒精在這時漸漸地開始作崇,而一開始那種不自在的氣氛已經完全的消失了,就像是被揮發似的消失了。不過昨晚的後遺症卻始終不肯散去,於是我把菸叨在嘴邊,再次用我的姆指和中指輕輕的揉了揉太陽穴,但卻從來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沒有一點用,真是荒膠!
「不過,我應該會想她的吧,我想。」他沈默了一會兒後淡淡的說,那種淡法就像「正常的」深深吸一口菸之後輕輕吐氣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當然不可能是他那種誇張的「正常」抽菸方式。
接下來到又再喝乾了二壺生啤酒和塞滿了二個菸灰缸的時間,我們再也沒有提到任何有關於他要離開的事情,聊得全是學生時代的話題,包括了棒壘球、樂團和一些有趣的零散記憶,像是我們第一次喝醉,在校門口的校徽旁吐得滿地之類的。當然,其中少不了女人和性,那是我一直以來最愛的話題之一。整個晚上,感覺就只是像個單純的老朋友敘舊一樣,只是少了點什麼像是興奮或是激情的東西。
走出了Roxy的門口,新鮮冰涼的空氣迎面而來,這讓頭有點昏沈的我清醒了許多。我轉過頭問克里斯。
「為什麼只想找我見面呢? 我是說也許你可以用不需要見面方法把東西給我啊。像是寄包裏或是什麼的,我想一定有很多這類的方法吧。然後再附上一封告別信就完成啦!有什麼一定要見面的理由嗎?當然,能和你見見面,我真的很高興。」
克里斯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一個非常非常淺的微笑。與其說那是微笑,倒不如說只是個嘴角上揚的動作來得貼切。不過,他能有個這樣像微笑的表情已經讓我夠滿意的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雖然覺得沒必要告訴任何人,但還是想找個人在離開前見見面。誰都行,只要是我有看過的臉孔都行,就像是對什麼人或自已做個交待那樣。然後,就想到你啦!可能是因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吧。至少在大學的時代我覺得是這樣。我想現在應該還是吧?是嗎?」
「可能永遠都會是喔!」我示範了一個自然的微笑給他。
「希望如此。」他認真的對我說。從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會如此。
「好吧,那就到此為止了,我親愛的朋友。再見了,最了解我的朋友。」他輕輕的撥著他褐色長髮說。
我攤開雙手擁抱了他一下,他拍了拍我的背。
「保重了。」我說。

(二)

在他離開了五天後的炎熱午后,我正從冰箱拿出冰啤酒的同時,我突然想起了他託我幫他保管房子的事情。那實在是因為那天回家後,我莫名奇妙的又喝了大半瓶的whisky,那讓我頭痛得像是被壓扁了一樣,實在無法記住任何東西。不過,至少我現在想到了,還不算太晚吧。於是,我躺在沙發上,一邊抽菸一邊喝著冰啤酒一邊試著回想他房子的模樣。大學時代,我們常常窩在那裡做些沒有建設性但倒是很有趣的事情。像是開個小party,聽著重金屬音樂,喝著自已亂調的酒一直到爛醉,或是聽著爵士樂,抽菸喝酒聊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罐頭人的事就是在那種時候出現的。另外也有幾次是我向他借那房子唯一的房間,帶女人去睡覺。不過這時不管我怎麼努力的想,除了印象中那房子很小,只有一個小房間和一間極小的廁所外,就只記得書架上的那台音響和旁邊的那張NEVER MIND(NIRVANA),其他的任何東西,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就好像我從來沒去過那裡一樣。
不知不覺,罐子已經空了,我再拿了一罐,回到沙發裡繼續的想。經過了三罐冰啤酒的時間,我腦子裡的畫面仍然只有音響和那張唱片,多一點點東西也沒有。所以我決定在壓扁了第三個空罐子後,到他的房子裡去看一看。一方面解答我的疑惑,一方面也順便盡一點保管的責任。
在他家樓下,我檢查了一下他的信箱,把裡面的一疊東西全拿了出來。我有點佩服自已竟然還記得他家的信箱,40號9樓。走進大樓的大門,一個乾扁黝黑,滿頭白髮的老管理員就坐在電梯旁的一張小桌子前,他不是我以前看過的那個管理員,以前那個年輕一點,也白一點胖一點。他叨著根菸抬起頭盯著我看,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直到我進了電梯,電梯關上了門,他還是沒說半句話,只是叨著菸盯著我。我開始有點了解克里斯為什麼要找人保管他的房子了。
電梯門在九樓打開,銀色、帶有雕花的鋁門同時映入我的眼簾,而我的腦子也突然跟著被打開了。一瞬間,我什麼都想起來了,關於這房子的任何一切我都想起來了。那道銀色的大門彷彿就像是一把衝向我腦裡最底層的鑰匙,一下子就打開了記憶的鎖。
三層式的鋁合金書架,靠窗的圓形咖啡桌,暗紅色、柔軟的雙人沙發,和掛著Randy Johnson海報的小房間。一切的一切就像照片一樣清晰的印在我腦裡。
我迫不及待的打開鋁門和裡層的暗黑色木門,想看看裡面的一切是不是還是老樣子。一踏進屋子,我就急著走進走出「審視」一圈,大約三十秒之後,我發現只有書架上多了一大堆的運動型人偶玩具之外,其他的東西都和以前一模一樣,就連擺設也都沒有變,這讓我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我這時才把信箱拿來的信順手全丟在窗邊的咖啡桌上,然後陷進柔軟的暗紅色沙發裡,閉上眼睛,回憶大學時代在這間房子所做過的事。那有一種像是看著泛黃照片一樣的感動。深深的吸一大口空氣,彷彿都嗅得到當時的菸酒味、咖啡香和女人香。靜靜的聆聽,窗邊的風聲彷彿是Louis Armstrong正緩緩的唱著What a wonderful world。這一刻,我的腦袋就像是放映著紀錄片的放映機一樣,放著往日的片段,一幕接著一幕。
窗外的太陽逐漸地下沈,顏色也愈來愈紅。氣溫終於舒服些了。我想起了放在咖啡桌上的信,於是起身把那疊信翻了一下。有信用卡的通知,銀行的通知,水電費通知,我想他一定不止五天沒開過信箱了。另外,還有一堆日常用品促銷的廣告信,幾張聲明最低利率的貸款廣告和一個厚厚的信封。那封厚厚信是大概32開的白色信封,上面沒有收件人的名字也沒有寄件人的署名,只有一行這裡的地址和郵票而已,而郵票上的郵戳是來自花蓮的豐濱。翻過信封,在背面發現了幾排用鉛筆寫的凌亂小字,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看懂。
「本來想把這些東西自已留著,所以沒有署名給任何人。但是前天忽然覺得既然房子都給你保管了,這東西也交給你保管會好一些吧,於是就寄回去了。另外,也想讓你知道一些本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的事情。」
我把信封先放下,找了一張封面特別的唱片放到音響裡,那說的是關於西方的屠龍神話。重金屬立刻像是從石穴中被釋放般的衝了出來。我把音量再轉大了二格,覺得那才是這種音樂該有的音量。然後,再度陷回暗紅色的柔軟沙發,撕開信封。
「終於,我決定離開了。雖然表面上的理由是為了離開這個充滿罐頭人的城市,但是我知道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所以,我打算依照九個月前一個人單車旅行的路線離開。不過,這次只有前半的路線,沒有後半的路線,因為我並沒有想過要回來的事情,至少目前為止一點也沒有。而完成前半路程之後的事呢,我也完全沒想過。明確的事只有我渴望也必須離開一趟,依照著九個月前的行程離開,如此而已。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也許再遇見「他」,之後的一切就不重要了吧。」
看到這,我實在不了解他所寫的意思,也覺得這樣的背景音樂實在不適合讀這麼複雜的東西,於是把信放回桌上,到冰箱去找啤酒。他的冰箱總是會有啤酒,和我的一樣,那是我們在大學時代養成的習慣。我抽著菸,喝著冰啤酒,陷在他的沙發裡,就像一個小時前在家時一模一樣,只不過空氣裡多了重金屬和一些我不懂的複雜東西。
傍晚,我在那煮了他的義大利麵,玉米濃湯和二杯咖啡,他的家裡永遠不缺吃的喝的,然後六點半準時打開電視和啤酒看球賽。這是我們在這間屋子養成的另一個習慣,喝啤酒看球賽。現在想想,也許是跟冰箱裡總是有啤酒有點關係吧。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還這樣。
球賽結束在整整三個小時後,兄弟象在花蓮以六比四擊敗興農牛。我很滿意的喝了一大口新開的啤酒。忽然想到,花蓮?克里斯現在也許還在那裡喔,也許他在球賽現場也不一定喔。我試著猜想這事情發生的可能性,結果覺得應該近於零。
打開音響,我換了一片適合閱讀的爵士樂,那是艾拉的歌聲,繼續讀他那封難懂的信。
「六月二日 花蓮,豐濱。
離開的第二天,我依著九個月前的路線,在第二天到達這裡。從花蓮市沿著海岸線一路騎到這裡其實並不是很遠的距離,但是我卻感到有點吃力,真的是太久沒有好好動一動了,希望過二天適應後會好一些。
九個月前,在那場夢之後,我終於實現了一個人單車旅行的諾言。那是我在大學時代就已經給自已的承諾了,只不過人生總是有意想不到的藉口或所謂的正當理由讓人放棄渴望,不是嗎?還好,終於我還是實現了,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星期,雖然是因為那場太具真實感的夢,但,至少,我還是實現了。
現在,先讓我來寫寫夢吧,畢竟是它讓我下定決心的。
從小到大,我做過不少印象深刻的夢,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罐頭人系列的夢。那些夢大部分都很相似,一開始我會在黑暗中漸漸地看見我自已,接著,我會感覺到我的腳底逐漸變硬,無法控制也失去知覺,而且顏色也漸漸變成了銅褐色。慢慢地,這種感覺會隨著我的血液緩緩上升,而我的身體就像染布紡裡的布料一樣,從腳到小腿,大腿,軀幹,雙手,最後到腦袋全被染上銅褐色。除了思想,其他本來屬於我的一切全被奪走了,包括讓我感到活著的心跳。我非常的恐懼,卻怎麼也叫不出聲。在四周完全看不見一點光的空間裡,我恐懼地看著我自已,連怎麼發抖也不會。
接著,畫面來到了一個大得誇張的倉庫門口,「我們」全被一輛貨車帶到那裡。原來,貨車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東西」。一會兒,倉庫的鐵捲門發出喀啦喀啦巨大聲響向上捲動,在倉庫裡的昏暗燈光下,我被眼前的景像嚇了一大跳。那裡面全部都是和我們一樣的東西啊!他們的軀幹上都被貼了一圈我看不懂的標籤,一個疊著一個,一堆接著一堆,簡直就像是倉庫裡的罐頭一樣啊!那是罐頭人的倉庫啊!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我的軀幹上也被貼了一圈的標籤,然後被丟在其中一堆罐頭人的頂端,那裡大概有五六層樓高啊!我的恐懼感愈來愈嚴重了,嚴重到極度的焦燥不安,相信如果我能選擇立刻自殺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忽然間,我聽見了一點微弱的聲音,那是一二個罐頭人正在生氣的咒罵聲。我沒辦法聽清楚他們在罵些什麼,但是那卻讓我更加的焦慮,甚至爆燥。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二個罐頭人加入了咒罵的行列,聲音也漸漸變大。不過,我仍然聽不清楚他們在罵些什麼。隔一會兒,又有一些罐頭人加入了咒罵。接著,就像是某種連鎖反應似的,愈來愈多的咒罵聲不斷的加入,而音量也愈來愈大,但是我始終聽不懂他們到底在罵些什麼,焦燥的情緒簡直快把我給逼瘋了!最後,聲音竟大到讓整個倉庫都開始搖晃了起來,也震得罐頭人堆劇烈的晃動,而我的耳膜也幾乎快被震破了!然而,咒罵聲卻沒有因此減小。我看見許多被放在和我一樣高的罐頭人被震得跌到地面,摔個粉碎!我嚇得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卻仍然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這時,我感覺到我底下的罐頭人也開始鬆動了,一個接著一個的罐頭人跌個粉碎。突然,碰的一聲!整堆的罐頭人全垮了!而我就成了一個自由落體,不斷又不斷的加速下墜,沒有選擇的權利,只有迎向命運的義務。我發呆似的用力睜大著眼睛緊緊盯著地面看,絕望已經完全覆蓋了恐懼。而就在撞擊到地面的那一瞬間,我忽然睜開了眼睛,醒了。
這一系列的夢都結束在同一個地方,不管開始或中間有什麼不同,最後都會結束在那個地方。然後我會用力的深呼吸一口氣,擦擦臉上的汗水,慶幸那只是一場夢。我想過很多次,為什麼這類的夢總是會結束在同一個地方呢?最後,我覺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我被摔個粉碎,死了吧,所以夢也就跟著結束啦,只好就醒來了。不過,那確實只是一場夢,很清楚,很明顯,在這一點上,我完全不會懷疑它的真實性。但是,那天晚上的夢就不同。」
我實在很好奇到底還有什麼樣的夢可以比這個關於罐頭人的夢更具震撼力、影響力和真實感的了。至少,就我而言,他的這個夢已經超出我的惡夢極限了。自我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做過像這類可怕的惡夢。再說,如果醒來會讓人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夢還不算具真實感的話,我實在是不知道怎樣的夢才算具有真實感的夢。我試著回想我所記得的夢是不是有接近真實感的。我想到了幾個勉強算是接近真實感的夢,前二天的發財夢、被人槍殺的夢還有一些關於性的夢。不過,發財夢只會在醒來時有股強烈的失落感,而被槍殺的夢也不痛不癢,甚至在夢裡連血也沒流一滴。還是那些關於性的夢最具真實感一點,至少在醒來時總會留下一些跟夢有關的東西,然後就必須洗個澡,換件內褲。我想這就是他所謂具有真實感的夢吧!不過,不管如何,我還是最喜歡有關我的夏綠蒂的夢了,雖然我從來沒看清楚她的樣子。
(三)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一隻蝴蝶!」
信繼續寫道。
「十二點半,喝完啤酒後,我和往常一樣聽著音樂準備入眠。那晚我聽的是Angra有Carry on那首歌的唱片,突然怎麼也想不起那張專輯的名字。已經不是第一次聽那張唱片睡覺了,我也不覺得那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還是一樣上班下班,還是一樣碰到那些瑣碎惱人的事,還是一樣遇到一堆的罐頭人。如果真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是晚上我煮了牛肉麵吧。那是這輩子第一次試著煮牛肉麵來吃,味道還挺讓我滿意的。不過,我並不覺得牛肉麵會對夢有什麼影響。
我是在一片黑暗中發現那隻蝴蝶的。剛開始,它只不過像顆綠豆那麼大,讓人實在是很難去注意到它,尤其又在那樣漆黑的地方。但是,它就好像有什麼魔力似的,把我的眼光吸引了過去。我看見鮮黃色的兩片小翅膀和極為渺小的乳白色身軀,我甚至還看得見兩片小翅膀上一條一條細的不能再細的淺黃色圓弧紋路。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綠豆大的蝴蝶,而我卻能看得這麼清楚。
突然,它微微振動了一下它的翅膀,頓時,閃閃發亮的金黃色的細粉便像露一般的飄散在它四周,那就好像晨曦輕輕的穿過森林裡的每片樹葉,灑落在整片森林裡的畫面一樣。喔,不!那實在比灑落的朝陽還美千萬倍!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景像!就算是讓我呆佇許久的阿蘇火山,擁有童話世界般彩色山谷的黑川溫泉山谷也無法和它相比!我被這瞬間的畫面感動的無法自拔!而在飄散的亮粉漸漸淡去後,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失落感就像浪潮般對我襲捲而來,速度之快,讓我還來不及思考就隨著退潮般把我整個人掏空的一點也不剩。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它都只是保持著攤平翅膀的姿式,只有偶爾才會振動一下翅膀,但我卻為那振動的瞬間所發狂。彷彿我就是為了那瞬間而生的,這一生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等待,親眼目睹那瞬間,然後再繼續等待下一個瞬間,一直到我死去。那是我從來沒有過的美好人生。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等待和瞬間,就在我等待下一個瞬間的時候,蝴蝶開始有動靜了。
首先,它那看起來就像我的沙發般柔軟異常的乳白色小身軀微微的抖了好幾下,然後再度保持攤平。要不是它抖了這幾下,我根本會忽視它有身子的這個事實。這實在不能怪我,因為那的確是太小了啊!而且又是在炫目的兩片鮮黃色翅膀間的小白點,誰都會忽視的吧?接著,隔沒多久,抖動又再度出現,而且比一開始劇烈了一些,但是在幾下後又歸於平靜了。經過幾次的抖動後,我發現,抖動的程度一次比一次的劇烈,而抖動與抖動之間的平靜卻是一次比一次縮短。慢慢的,隨著時間的流動,平靜的時間幾乎所剩無幾了。終於,近乎發瘋似的抖動完全的取代了平靜。不只如此,我還發現蝴蝶逐漸的變大了,一邊抖動一邊變大了。那種變大的感覺很像是它從深不見底的黑暗山谷中緩緩的升起,愈來愈接近我面前的感覺。但是我很清楚,它並不是靠近我,而是在長大,成等比例的快速長大!
不斷不斷的長大,很快的,它已經和我的手掌一樣大了,而身軀的抖動隨著成長比一開始減緩了一些。但是,長大的趨勢卻一點也沒有減緩,它就好像是被不斷充氣的氣球一樣繼續的膨脹。當我發現它軟柔的乳白色身軀表皮因為持續的膨脹而開始略呈逶明的時候,它幾乎已經和扣拉(Cola),我那隻一歲半的哈士奇,差不多大了!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大的蝴蝶呢!就算是在電影裡也沒有。
它的乳白色表皮被撐得愈來愈逶明了,最後,透明到那層皮已經不能再稱為皮了,只能稱為膜,而且是非常非常薄的薄膜。透過那層薄膜,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它體內所有的東西。不過,說是所有的東西,其實那裡面只有二團金黃色像拳頭大的囊在我肚臍的高度附近。那兩個囊一邊各有六根管子從囊裡延伸到兩邊的翅膀,那些管子就像是血管一樣,裡面不斷的有金黃色的汁液流動著。而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全部都是被一種透明的濃稠液體所填滿。而在這個時候,它的身子已經停止在差不多和我一樣的高度了,不再有任何的抖動,也沒有再長大的趨勢。
我接著聽到了一個低沈的聲音還聞到了一股清淡的氣味。那是一股加了特別氣味的香草冰淇淋的味道,有點像是摻了雨後青草味的香草冰淇淋的味道。我很意外這樣奇異的氣味竟讓我覺得非常的舒服。一直到現在,我寫到這的同時,我彷彿還嗅到了那股香味呢!那實在是種很難讓人忘記的味道。我想,我這一輩子大概是忘不了那股味道了吧。至於那個聲音,是趁著我沈醉在香氣中的時候突然變得清晰的。咚…咚…咚…咚…,那聲音沈重卻有些生澀,像是學鼓的新手正在練習踩大鼓似的,一下一下小心的踩著,深怕踩錯了拍子的那種踩法。我試著在它透明的柔軟身子中尋找那道聲音的來源。我仔細的從透明的濃稠液體中慢慢尋找,最後終於在那兩個拳頭大的囊間發現了聲音的秘密。」
我放下了信紙,揉了揉眼睛,覺得他真應該好好練習一下他的字了。整張信紙寫得密密麻麻又這麼潦草,任誰也沒辦法心平氣和的一次就看完吧!不過,我真的太好奇他難道就只為了一個怪夢,夢裡出現了一隻大的誇張的怪蝴蝶就決定離開了嗎?那樣的理由不是太可笑了嗎?為了夢想,為了女人,為了啤酒,為了什麼隨便的一個理由也比為了一隻大蝴蝶好啊!不是嗎?
他真是個狡猾的傢伙,我揉揉眼睛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換了下一張信紙。
「那是一顆螞蟻大小但紅的發亮的小圓球正在一脹一縮地發出咚咚咚的低沈聲響。它四周泛著由一脹一縮所發出的紅光,而紅光映在透明的液體中和金黃色的囊間顯得非常的眩目璀璨。我訝異的盯著那個小東西看,它晶瑩剔透的簡直就像紅寶石啊!沒錯!它真是像極了紅寶石,也許它就是一顆活生生的紅寶石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剛剛居然沒有看見這顆這麼美的小東西,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經被這個小東西給迷住了!的確是的,它就像是振動翅膀那瞬間一樣的讓我著迷,我從未見過如此令我著迷的東西。我必須得承認,我一向都很不喜歡寶石這類的東西,那對我來說,只不過是用來過分炫耀的奢侈品罷了,就像那些自以為是的高談闊論一樣,還不如一個閃靈悍將(Spawn)的模型來得有價值。但這個小圓球卻完全打垮了我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我完全失去了自已的想法。我想擁有它!沒錯!我想完完全全的佔有它!於是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已的慾望,把手緩緩伸向那層薄的不能再薄的膜。
在指尖剛接觸到那層膜的時候,感覺有點像觸碰到蛋殼那樣脆脆涼涼的,但膜要比蛋殼光滑許多。當我的指尖再稍為用力一點,手指竟沒受什麼阻力的就陷進了它的體內。一下子,我的五根手指和一大半的手掌全陷了進去。突然,一股沁涼的氣息迅速地從我的五個指尖、手掌、手背竄進了我的身體,它穿過毛細孔,鑽進我的血管,再順著血液蔓延到我全身。那感覺實在來得太快了,讓我沒來得及做任何的反應,所以我仍然保持著大半個手掌在透明液體中的姿式。我考慮了一會兒,仍決定繼續把手伸向那讓我近乎著魔的「紅寶石」。不!那應該說是呆滯了一會兒,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想要退縮的意思啊!我渴望擁有它的慾望實在是太強烈了!我慢慢把手一點一點的持續向內伸,每伸進去一點,身體便覺得更冰涼一些,但心情卻是更興奮一些。漸漸地,我的整個小臂已經全被那冰軟黏稠的液體所包圍了,而「紅寶石」就在離我指尖不到二公分的地方一脹一縮的律動著,低沈的大鼓聲也仍然跟著律動一下一下的響著。但我發現那聲音似乎不是從那律動的小東西所發出來的。好像是從我體內……是我的心跳聲啊!是我的心臟跟著那律動所發出來的心跳聲啊!
強烈的佔有慾讓我無法做任何思考,我只想要擁有那美麗的小東西。而就在我的指尖表皮剛接觸到它的同時,一道如電擊般刺麻的痛直直的衝向我的心臟。瞬間,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四肢癱瘓,整個人被彈到半空之中再重重的摔下。接著,就什麼都沒了。
我張開眼睛,盯著被去年地震震得裂出一條像閃電般隙縫的潔白天花板,背部貼著有紅白橫條相間床單的柔軟彈簧床。只是個夢而已,我這樣告訴自已,就像以前所做過的夢一樣。只不過這次比較真實一點罷了,真實到現在我的手腳還是麻得無法動彈,真實到現在我還聞得到淡淡的帶有青草味的香草冰淇淋,真實到現在我還聽得到微微的低沈心跳聲,真實到我的身體還感受著那股沁涼。這根本不是夢啊!我知道這根本不是夢!沒有為什麼,我就是知道!而當我這樣想時,我感到有點害怕,雖然不清楚在害怕什麼,但是,人總是會害怕未知的東西啊!不是嗎?
曾經看過一本書是有關於預兆和天命的書,也許這個過於真實的夢會是個預兆也說不定喔,它是為了告訴我我的天命到底是什麼,要去那追尋才行。就像那本書裡的男孩一樣,依著預兆不斷的旅行,找尋他的天命,或許我也能和他一樣成功喔!一這樣想,我心裡就覺得舒服多了,而且居然開始認真的思考關於這個夢所要顯現的預兆了。或許我該先去某個地方找到那隻蝴蝶才對。
時間像是毛毛蟲努力扭動著肥大身驅從爛泥地爬到葉子上似的緩慢的流過了一個星期。一整個星期,我腦袋裡盡是鮮黃色的蝴蝶翅膀、肥大透明的身驅、翅膀微微振動時的驚豔景象和令我幾乎著魔的「紅寶石」。那些畫面清晰的就像是一段印象深刻的旅程回憶一樣,那讓我無法專心的工作,甚至無法專心的過日子。所以,九個月前,我決定請一個星期的假去台灣東部的花蓮和台東,除了實現我大學時代對自已的諾言外,也順便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關於預兆和天命的東西。至於為什麼會選擇去花東,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我總覺得蝴蝶會和花東有關。可能那種念頭也是個預兆吧。」
信結束在這裡。我把信紙放回桌上,把剩下半瓶已經退冰了的啤酒喝了一口以後吐到馬桶裡,我實在無法容忍不冰的啤酒。我找了個玻璃杯,裝滿了冰塊,把瓶子裡剩下的酒全倒了進去,在把信紙依照原來的折痕折起來放回信封後,搖了一搖,一口喝乾。
我走進他的房間,床上已經換成了繡有幾朵藍白花的米色床單,不過天花板上閃電狀的裂縫仍然還在。我躺上他的床,雙手放在腦後,盯著那道閃電看著。他那時大概就是這樣吧,就是像我這樣的動作然後想著天命和預兆吧。天命?我也曾經想過這類的問題,像是我會當搖滾歌手嗎?或者我會中彩卷而變成大富翁嗎?這類的,不過從來沒得到過任何一點有關啟示的東西,更別說什麼預兆的了。不過再想想,也許是我自已的問題喔,也許預兆早已經出現過不下百次了,它一直在告訴我我的天命,只是我沒辦法了解而已。那可能只是某個人的一句話、某個動作、某個景像,甚至可能是一隻蚊子,就像他的蝴蝶一樣,但是我卻視若無睹,甚至還一巴掌結束了那隻帶著預兆的小生命,以至於無法了解這些預兆,無法知道我的天命,更無法完成我的天命。
可是,我不了解的預兆也叫做預兆嗎?連自已都不知道的天命也就做天命嗎?我不了解。從小到大,我始終是不了解命運這回事,「人定勝天」還是「一切都是命」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一樣的困惑我。我從他床頭櫃上的菸盒裡抽出一隻菸,突然覺得自已最近好像抽得太兇了,然後點上火。

(四)



台上微胖的中年台灣男子,正用著流利的英文對台下二三百人講解著和生物科技有關的智慧財產權發展以及相關法案。他的聲音溫和平穩、速度適中,和他的黑色西裝外套還有短而清爽的捲髮十分相襯。聽他演講是件相當舒服的事喔。不過,如果他說的是中文就好了,因為在他半個小時的演講中,我只勉強聽懂了一二句。我不是不想學好英文啊!相反的,我非常羨慕英文說得很流利的人啊!就像台上的胖子那樣,只是我的決心總是很容易就被擊敗而已。在這個演講的大廳正後方,有一個用玻璃隔起的小房間,裡面坐著一男一女。那房間小的頂多也只能坐二個人。那二個人都著黑色罩耳的大耳機,輪流的將演講者所說的話即時翻譯成中文給現場有領取無線耳機的聽眾。我遲到,坐在最後一排,沒有無線耳機。

接著上台的是一個相當高的美國男子,大概四十歲出頭,穿著一套的灰色西裝,看起來非常的成熟穩重,也頗具男人味。女人大概就喜歡這型的男人吧,我想。當他張開嘴巴開始散發魅力的時候,我卻想到了大學時代組的樂團。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學好唱歌和電吉他,就像想把英文學好那樣,不過也就只是那樣一直想,所以還是只能當個二流的主唱。可是,如果沒有克里斯的話,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喜歡搖滾樂吧。我試著想像那會是個怎麼樣的大學生活,少了樂團,剩下棒球、壘球隊和女人,應該還是不差吧。可是會不會覺得少了些什麼呢?好想學電吉他。

我拿起背包從後門默默的走出了演講廳。也許我早就該離開了吧,一大早起床來這裡聽一大堆聽不懂的校外課程,讓我連小牛對國王的季後賽都沒有看到,如果有無線耳機的話,那還公平些。有時我真想不透我為什麼還要唸到研究所。學生總是無法要求公平一點的待遇,我媽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她還說,你就只要好好唸書就行了,不要參加那些有的沒的活動,她的話讓我更放心的提前離開了那個演講活動。現在想想,如果她能從小開始好好培養的話,或許她現在已經是個有名的哲學家了!她實在有那一方面的天賦。而且,若是如此,我這個幸運的兒子,在她二十幾年的薰陶下,一定早就能了解了出現在我面前所有的預兆,知道了我的天命。想到這裡,我不禁地為她的才能被埋沒,而我也無法受到她的啟發,感到十分遺憾。

離開後,我直接回到了克里斯家。他家的信箱仍然沒有他的來信,這已經是第五天了。會不會他再也不會寫信回來了呢?悶熱的天氣讓汗杉藉著滲出的大量汗水緊貼著我的背,那讓我很難以思考。他真的不會在寫信回來了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說,那樣就太不道德了啊!他不能把故事只說個起頭就消失不見啦!那對我實在太不公平了啊!至少也要有個交待什麼的才行啊!我轉頭看了一下大樓前的小廣場被陽光反射得刺眼的瓷磚地,今天的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得喝點冰的才行。

我把廣告信全扔到那張圓圓的咖啡桌上,連同前幾天的廣告信,已經快把整個桌子給堆滿了。不過,我一點也不想動手去處理,因為現在是夏天啊!夏天是短褲、背心和冰啤酒的日子啊!我換上了他的短褲、背心,當然還拿了一瓶冰啤酒。冰箱裡的啤酒在我這幾天像是發表夏日宣言似的喝法下,快被我給喝光了。我數了一下我放在他音響旁邊的信封,裡面還有一筆可觀的數目。我記得好像除了那天和他在Roxy外,就沒有再用過裡面的錢了。我只能說記得好像而已,因為對於鈔票,我是一點處理的能力也沒有,總是不知道鈔票是怎麼消失的,怎麼努力的想也想不起來,久了之後,乾脆什麼都不想了。抽了二張鈔票,我拿著啤酒走向附近的超級市場,在經過他家的信箱時,不自覺的踮起腳尖瞄了一眼,裡頭還是保持著乾淨的連灰塵也找不到一點的空洞。

超級市場不是有名的連鎖店,不在大馬路旁,而是在一個小巷子的地下室裡。雖然只有在巷口架了一個直立式的大招牌,不過還算是能吸引路人的眼光。招牌底下有二個攤販,一個是用賣臭豆腐的小貨車,另一個是賣饅頭、包子之類的黑色老舊腳踏車。雖然我並不餓,尤其是在這種炎熱的天氣下,食慾往往如同性慾一樣的委靡不振,但是從炸臭豆腐的油鍋裡飄出來的香味仍然讓我的唾液分泌急速增加。我決定逛完超級市場後一定要買一份來吃,畢竟賣臭豆腐也是我小時候的眾多願望之一,現在想想,小孩子果然是勇氣十足的動物。賣臭豆腐的是一個戴著鮮橘色立法委員候選人帽子的乾扁老人,穿著灰色的長袖上衣和深藍色的運動長褲,只露出了爬滿皺紋的黝黑手背和面孔。他看起來還真像克里斯家的大樓管理員,連皮膚的黝黑程度也差不多,如果把他們兩個換上一樣的衣服站在一起的話,我一定沒辦法分辨誰是管理員,誰賣臭豆腐。賣饅頭、包子的是個中年女人,她的皮膚是一種很不自然的蠟黃色,像是有人不小心把兩種膚色混在一起,卻又裝作沒事的塗到她身上似的。那是一種可悲的顏色。除此之外,在她的脖子下方,靠近左邊鎖骨的地方,還有一塊雞蛋大的黑紫色胎記,那在不自然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礙眼。不過她倒是一付不在意的模樣,寬鬆的米色圓領衫,扎著一束有些零亂的捲髮馬尾,完全讓那塊礙眼的胎記表露無遺,就好像是露出她的五官那樣的自然。

「先生,要點饅頭嗎?」當我經過她面前四目相對時,她對我喊到,黑紫色的胎記在她說話的同時微微地被拉扯著。

「等一下吧。」我對著她指了一下超級市場,然後把菸頭用手指彈掉,菸蒂塞進喝完的空啤酒罐裡。我雖然抽菸,也不是什麼善心人士,不過只要心情良好的情況下,絕對不亂丟菸蒂。但這並不包括大學四年級一群人喝醉酒把菸蒂塞進別人家信箱和尿尿在別人機車油箱的那一次。

我在超級市場裡想著除了啤酒還要買些什麼東西時,突然想到了牛肉麵。他那天晚上不就是吃了牛肉麵才做了那個怪夢的嗎?也許牛肉麵就是關鍵也不一定喔。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想法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像是找到了什麼線索似的。如果我也吃了牛肉麵,也許就會做和他一樣的怪夢或是更奇妙的夢囉?我愈往這裡想,愈覺得我的推論相當有道理。嗯,沒錯,一定是這樣,一定就是牛肉麵的關係。於是我買了六顆半紅半青的大蕃茄,三條紅蘿蔔,一瓶蕃茄醬,一罐辣豆瓣醬,一盒澳洲牛肉肋條,二顆洋蔥,一包小白菜,一包寬的拉麵和一瓶二公升的鮮奶。鮮奶和牛肉麵毫無關係,只是我愛喝而已。當然,最後還抱了一箱啤酒,畢竟我是為此而來的。結帳的高瘦年輕男人用一種不屑的態度和眼神一邊把商品掃過感應的紅光前,一邊偷偷的瞄我,好像我買了什麼可恥的東西似的。不過在我回瞪了他一眼之後,他就再也沒看過我一眼了,就連收錢的時候也沒有抬起頭來。

「先生,買完東西啦。可以買些饅頭囉,好吃的山東饅頭喔!」左邊鎖骨上的黑紫色胎記在她說話的同時被微微的拉扯而扭曲。

我走向老舊的黑色腳踏車,放下扛在肩上的啤酒和手上大袋子選了幾個饅頭和花捲。心裡想著,爺爺最喜歡吃山東饅頭和花捲了。

「先生,買那麼多酒啊!晚上要開舞會啊?年輕真好,是吧?」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那塊雞蛋大黑紫色胎記隨著她的聲音而扭動,讓我想到了國中時在課本上看到的變形蟲。我只對她微笑,並沒有回答,接著轉過頭跟右邊小貨車後的蠟黃老人點了一份臭豆腐。他扯了扯頭上鮮橘色的競選帽,像是要調到一個合適他工作的角度那樣,然後夾了三塊慘白的豆腐放入油鍋,油鍋立刻發出嘶嘶的油炸聲,白煙和香味也瞬間瀰漫了四周。原本他身後長椅上那三個剛剛在聊天的老人已經消失了,我想著穿著暗色長袖長褲的蠟黃老人為什麼不會覺得熱呢?

切碎了的洋蔥、紅蘿蔔、蕃茄,加進一罐的辣豆瓣醬、半瓶蕃茄醬、一大碗的醬油、三大匙糖和一小包滷包,最後再把汆燙過切成塊的牛肉肋條倒進去後,我把鍋裡的水加到八分滿,抬到爐子上熬煮。雖然這些工作花了我半個多鐘頭的時間,不過我想這一鍋夠我一個人吃三五天的了,當然,前提是如果好吃的話,因為這也是我第一次做。

我想是因為從超級市場回來時又不自覺的偷瞄了一次他的信箱,所以在這些處理牛肉的工作結束後,我又開始滿腦子塞著關於他的怪夢和對我來說遲到的來信。臭豆腐已經不怎麼熱了,不過還是有些溫度,我配著啤酒,一下就全吃光了。泡菜的酸甜味在我的齒縫間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吃了牛肉麵的那天晚上,我沒有做任何怪異或是近乎真實的夢,甚至連一點夢的片段也沒有。不過,牛肉麵倒是讓我相當意外的滿意,這對我來說也算是非常值得安慰的了,尤其對一個二十四歲、正值黃金歲月、勇於嘗試的年青人來說,這一大鍋牛肉真是足以令人振奮!而且令人興奮的事還不止如此,就在我吃了牛肉麵的隔天下午,他沒署名的白色信封竟然大剌剌地再度出現在他的信箱裡,好像是理所當然的出現那樣。這讓我原本失去信心的推論又燃起了希望,也許牛肉麵和他的怪事真的有某種絕對的關係,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五)



「六月 花蓮,豐濱。

我現在正坐在豐濱的順天宮裡,坐在中間有一條龍的石雕的階梯上,一邊吃著我的晚餐,土司配花生醬,一邊寫著這封信。昨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睡在廟裡,會決定這麼做,和夢完全沒有關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不想住旅館,如此而已。不過,我想以第一次來說,應該算是幸運的了。因為昨天傍晚在找到這座廟之後,本來打算在洗手抬用毛巾擦擦身體,就在廟裡隨便找個一塊地板睡覺了,沒想到剛好遇到了管理員,讓我有床可以睡。他就是在我擦身體的時候,騎著機車從順天宮前的大斜坡緩緩爬上來。他對我來說是個標準的鄉下人,皮膚很黑,體格粗壯,肚子凸出,穿著白色背心,米色短褲和黑色露出腳趾頭的拖鞋。那件白色的背心也因為他的肚子而被撐得凸起。在我的認知裡,鄉下人有胖的和瘦的兩種,他就屬於胖的那種,而且非常的標準。這些和喜惡毫無關聯,單純的刻板印象而已。他把安全帽脫下放在機車的坐墊上後,露出來參著半白頭髮的平頭,讓我覺得歲月在他的頭髮上顯得一點也不留情,因為他的臉孔並沒有頭髮看起來老。

我把毛巾丟在洗手抬上,走向眼前這個粗壯的鄉下人,問他是不是這裡的管理員。他看我點點頭,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我問了一件相當愚蠢的事情一樣。但是我仍然嘗試著溝通,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敢冒險的人,就如同在學校學的是資訊管理,結果做了個完全不相干的行業一樣。我表明了我是個人騎腳踏車到這邊旅行的,今天晚上想要借睡在廟裡。他用沙啞低沈卻簡潔有力的嗓音讓我知道我的冒險成功了。他拉開了廟左側房間的鐵捲門,裡面是一間像交誼廳的辦公室,二張各可以趴上一個成年人的大辦公桌、二張長藤椅和一張方型大理石桌,桌上有一整組看起來很舊的茶具。他指著辦公室後面的一個房間對我說可以讓我住在那裡。這樣的結果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為原只是想通知他一聲我會打擾一晚而已,沒想到卻能有一間有床的房間可以睡,雖然那房間應該稱為小倉庫才對。

在我不斷的道謝後,他又是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然後就拿著掃把到廟裡打掃去了。沒過多久,廟裡開始傳來錄音帶的歌聲,從頭到尾就只有那一首,不斷的重覆。歌詞雖然不多,但是我只聽得清楚什麼「東南西北風……觀世音菩薩……」,旋律倒是很難忘記,因為到我睡著為止,至少也聽了七八個小時吧。也許是錄音帶的關係,當晚我睡得相當舒服,什麼怪夢也沒有,「他」也沒有出現。」

打開收音機,再點上一根請朋友幫我從機場帶回來的520香菸,他的房子裡終於又瀰漫了好久沒有的熟悉氣味了。我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式坐著,抽出了信封裡剩下的二張信紙。他所謂的「他」到底是誰呢?

「六月七日 花蓮,瑞穗。」

在這裡我不得不再停一下,因為看到了瑞穗這二個字,我最喜歡那牌子的牛奶冰棒了,實在很後悔昨天去超級市場時沒想到買一盒回來,尤其是在這種熱得走在路上都可以聞得到柏油味的鬼天氣。

「我臨時拉長了一些我的行程,不過路線並沒有改變,只是想在幾個停留的地點比之前多停幾天,我想也許可以找到些什麼關於他的線索也不一定。

我住在瑞穗火車站旁的民宿,在九個月前住的那家旅館斜對面,是在一棟有原住民女店員的便利商店樓上。除了剛好看見便利商店的玻璃上貼的民宿出租廣告外,可以有機會跟漂亮的原住民女店員說說話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她告訴我老闆娘就住在便利商店旁邊批發檳榔子,也告訴我她是阿美族的,現在單身。

老闆娘是個深咖啡色的矮胖女人,頭髮蓬鬆捲曲,圍著一件褪了色的紅白格子裙,我推著腳踏車到那裡時,她正和她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女兒一起處理著一大籃一大籃的檳榔子。在我表明我想租單人房後,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她非常訝異我只有一個人旅行,不過卻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告訴我她們只有四人房,沒有單人房。我點點頭表示無所謂,她便收了我四分之一的房租錢,吩咐她的女兒帶我去我的房間。房間裡的東西非常的簡單,光滑的黃褐色木板地,二張雙人的桃紅色床墊,床墊上蓋著鋪得還算整齊的鮮紅色鏽花大棉被,棉被在床頭的地方因為枕頭而微微隆起。另外,在靠廁所的牆壁上釘了一個木架,上面放著一台電視機,底下懸著一根掛衣杆和幾個衣架,如此而已。不過,房間看起來相當的新,也相當然的乾淨,而且又是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間,還有,最重要的是可以讓我好好洗個澡,所以我真的是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在這裡的第一天晚上我什麼也沒做。洗完了澡之後,就是到便利商店買了些吃的和冰啤酒,然後一直待在房間看電視。因為上午從豐濱到光復的那段路實在是讓我再也沒有力氣做些什麼別的事了。那段路幾乎全是迂迴的上坡山路,再加上太陽瘋狂的燃燒,我簡直就和烤箱裡等著變色出油的雞腿沒什麼兩樣。不過就在那段路之後,一向讓我半信半疑的地圖取得了我完全的信任,那讓我發誓以後在圖上看到這種小小的彎來彎去的圖形一定會做非常慎重的考慮!

那天晚上的電視裡有一隻叫做華利的黑猩猩正在接電話,工作人員抬著一個有一大堆語音按紐的大板子讓華利跟人溝通。半個小時之後,華利順利的得到了牠想要的巧克力。接著,一隻叫Doctor的黃金獵犬在雪崩之後找到牠被埋在雪堆裡的主人,救了牠主人一命。後來的是兩隻小獅子的故事,辛巴和亞沙堤是失去了母親的小獅子。保育動物的工作人員救了牠們之後突發奇想,用了一隻叫做桑普的老兔子當牠們的褓母。結果,一切都出奇的順利,只可惜亞沙堤一個月後死於肺炎。而當辛巴的體型已經明顯大過桑普之後,工作人員換了一隻叫做蘇崎的小秋田母狗來帶辛巴,一直帶到辛巴可以輕輕一巴掌就把蘇崎打在地上滾為止才被分開。再之後的節目我就記不太清楚了,只有連續模糊的畫面一個接著一個劃過眼前,我的腦袋除了接收所看到的模糊畫面和聽見的微弱聲音外,沒有任何的思考和記憶在進行。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

電視裡的那個女主持人的聲音仍然環繞在房間裡,我看了「他」的臉!又看見了!這一陣子我已經看見他好多次了,雖然不像蝴蝶那樣深刻,但是遇見的次數卻太過頻繁了。也許我真的可以再遇到他,到時也許他能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在這,或許他還能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也不一定,這也是我必須離開罐頭人城市的另一個原因啊,就是因為他啊!雖然他只是倦屈在路邊,看起來像拾荒過生活的駝背老人,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就是不會這麼簡單的!」

我的直覺也告訴我,這是該喝冰啤酒的時候了。雖然還不到正午,但是要解決原本的怪蝴蝶加上現在又突然出現的怪老人在我腦裡的混亂,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口大口的喝瓶冰啤酒吧。我的直覺解決問題的方法好像少的可憐。

「電視一夜沒關,一個以武俠片打進好萊塢電影的中國藉女子正在介紹著新加坡國家公園裡的蟒蛇,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快六點了。在廁所梳洗完,我把雙手撐在洗臉盆上盯著鏡子裡因為洗臉而弄濕了一些頭髮的自已,駝背老人跟我有怎麼樣的關係呢?一直遇見他又有怎麼樣的涵意呢?我也只不過真正見過他一次面而已啊!雖然我早就已經問過自已許多相關的假設性問題和各式各樣自圓其說的答案好多遍,但還是忍不住的疑惑著。

我坐回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不知道自已在思考些什麼,而黑色的天空由底部開始慢慢的褪色成很深很深的海的顏色,雲的輪廓在天空的深海裡漸漸成形。隨著時間的流動,深藍色的天空跟著一絲一絲地透出的淡淡金色光線緩而平穩的轉成藏青色,漸漸發亮的雲的輪廓線把雲的形狀勾勒的愈來愈清楚。當第一道曙光從窗戶右方那片模糊的地平線射進天空的瞬間,天空就像是被某個人為了某個精彩的秀,興奮的拉開序幕那樣的瞬間亮了起來。我看著藏青色的天空在瞬間成了明亮的淡藍色水彩畫,灰白色的雲成了一朵一朵潔白柔軟的棉花糖,忽然發現我有好久好久沒有好好的看看頭上這片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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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最後一張信紙。

「一直都還沒談過什麼關於「他」的事,趁著還在這個舒服的房間裡,就讓我好好說說吧,應該說好好寫一寫吧。

「他」是我九個月前在南橫上的一個村落遇到的一個駝背老人。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倦屈在路邊盯著我看,身上披著一件看起來十分厚重的深褐色毛毯,那與其說是他身上披著毛毯,倒不如說他是被怪物般的巨大毛毯給活生生的吞著,因為除了他的臉之外,我看不見任何厚重毛毯之外的東西,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全被緊緊地包著,密不通風。我很困惑他在這種熱得幾乎可以在地上煎蛋的天氣裡怎麼還可以包成這樣,這也許是我一直盯著他看的其中一個原因吧。不過,很清楚的,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發現他也一直盯著我看,而且還是用一種非常熟稔的眼神盯著我看。這種四目相望的感覺讓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不是因為他,而是從小到大我就是不能接受這樣望著對方眼睛的感覺,有人說那和自信心有關,但是我並不認同。雖然我也不知道會和什麼比較有關,但是我就是知道不會和自信心有關。不過我倒是有一次例外的經驗,那也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被愛情電到的感覺。那個女孩當時正從台北車站前的天橋中央向我走來,相當久遠的記憶了吧,高中時火車站還有天橋呢。她留著學生頭,穿著綠色著名高中女校的制服,身後還牽著一個男生,而我正和兩個同學嘻嘻哈哈的走上天橋,穿著黑白色也頗算知名的高中制服,忘了有沒有戴眼鏡。事情就在那一刻發生了,我和她的視線從我一上天橋的同時就立刻地緊貼在一起,就像是我們這輩子就在等待這半條天橋的時間相望似的。時間和空間在這一刻都消失了,我不知道我自已在那裡,不知道我的髮型適不適合和她見面,不知道我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才顯得自然,不過我都完全不在乎,我失去了我的笑容,我的言語,甚至失去了意識。時間和空間持續消失到我和她交錯而的那一霎那才又再度出現,我回過神來,不自覺得轉回頭望了一眼,她也正轉回頭望著我。視線離開她之後的心情我實在難以形容,那像是心臟快衝出我的體內的感覺,心臟大力的一捶一捶的重擊著。我不停重重的呼吸,試著去壓抑些什麼好讓我的心臟能安穩些,但是在那之後的二三個星期我仍然完全無法釋懷。不過奇妙的是,至始至終,我都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模樣,那不能說是不記得,而是真的不知道,因為那時我根本失去了意識啊!我所能記得的,只有一雙清澈明亮、令人沈醉的大眼睛的糢糊影像而已。那應該算是我的初戀吧。也可能就是讓我開始不斷的尋找不同女人的原因吧,也許我就是想要找到她而已。

實在離題太遠。這一次,我並沒有失去了我的意識,更不可能有戀愛的感覺,但是我就是沒辦法把我的視線離開那雙深埋在巨大毛毯中的眼睛,要不是有幾個原住民小朋友的籃球砸在我的腳踏車上,我可能會一直盯著那雙眼睛直到它們被毛毯完全吞噬為止吧。我努力回想著我是不是曾經在那裡遇見過他,就算只是一個影子的印象也好,可是沒有任何答案,至少在我寫信的這時候仍然沒有一點點的答案。而從那次之後,他就偶爾會莫名奇妙的在我「眼前」出現,像是有人趁我意識不清醒的時候把底片硬塞進我的視網膜那樣。那些時候大部分都發生在我早晨起床前,還半夢半醒、恍恍惚惚,也分不清真假的時候,不過這時我都可以清楚的看見他整個臉。他總是用他那對在枯瘦乾扁的深褐色面頰上顯得格外大的異常的混濁雙眼緊緊地盯著我看,然後微微的振動著乾裂、沒有血色的嘴唇,好像是在跟我說些什麼話似的,不過我從來都聽不見任何的聲音,然後畫面就一直持續到我清醒過來。那種感覺不像有蝴蝶的夢來得讓我感到真實,反倒像是一種幻覺,迷矇的幻覺,今天早上也是如此。

其實我所知道有關「他」的部分就只有這麼多而已,不過我總覺得我能從他那裡找到些什麼,而我也必須那樣做,那一定和我的天命有絕對的相關,所有的答案都將會揭曉,一定要被揭曉!」

還冰涼的酒瓶又見底了,我把瓶子和信紙一起放到桌上。他的腦袋裡一定裝了什麼不同的元素,我真的這樣認為,也許他從大學之後就發現他不是地球人喔,我忍不住為我離奇的想法而大笑出聲。

門鈴就在我大笑的同時,警告我的荒膠思想似的響了。

「請問是誰?」我一面控制著我的胡思亂想一面應門。

「呃…我是管理員。」乾細的喊聲傳入門裡。

我打開門,那個瘦弱的黑色老人用一種勉強維持著重心的前式站在我的面前。

「徐念雙先生嗎?」他裂著嘴問著,露出了幾顆金色和銀色的假牙。

「我不是耶,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不是?那他在那裡?」

「我不清楚喔。不過他出遠門了,所以請我來照顧他家。他很久沒跟我聯絡了,我也不知道他會在那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他說這麼多,也許是剛剛奇異的想法讓我的心情很好吧。

「好吧,那算了。」他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你到底有什麼事呢?」我認為這是個好好表現我盡責保管克里斯房子的機會。

「沒什麼事啦,只是通知住戶社區委員會的開會時間啦!你要來也可以啦!那你就代表他來好了啦!下星期一晚上七點在51號2樓的張委員家,別忘啦!」他用乾細的聲音急促的說完了這段話,我很擔心他的聲帶隨時會被扯裂。

「喔,我有空就去。」我敷衍的回答他,因為我知道我根本不會去。我想應該不用保管到那種程度吧,嗯,應該不用。

我回到客廳,把桌子大概的收捨了一下,忽然覺得我的人生好像都在敷衍中度過,敷衍的收捨桌子,敷衍的回答問題,敷衍的唸書,敷衍的決定人生。我打了個電話給我唸書時的另一個朋友,我跟他說我想約他晚上吃個飯,好好聊聊。

接著的一整個下午,我騎車到板橋,在棒球打擊練習場裡度過。那裡曾是我和克里斯唸書時很愛去玩的地方,但大學畢業後,那裡就成了當我遇到挫折或困難時,前幾個會想到的地方。我喜歡讓自已在那種吵雜的孤獨裡沈澱,因為那樣總是能讓自已平靜而專注的面對問題,就像我必須在有音樂、交談聲的咖啡館唸書才能專心有效率一樣,我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吧!

這一整個下午,我讓自已不停的揮棒,認真的、不敷衍的,而且是非常嚴肅的,彷彿這就是我人生最後一次的上場那樣,一球接著一球,不停的揮著,一點也不容許自已有任何一刻的鬆懈和休息,一直到大姆指背的刺痛提醒我,我已經再也沒有一絲絲剩餘的力氣可以揮棒了,我才放鬆了下來。在忽然一下子的放鬆之後,我發現我的雙腳開始不停的顫抖,不聽使喚,我不得不快拉張椅子,靠坐在上面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看著因為不斷的快速磨擦而磨破的傷口,汗水像是積蓄在水庫中的暴風雨一樣衝破了阻礙著的巨大水壩洩洪而下。

二根吸到底的520加上二三口就喝乾了的運動飲料才慢慢地穩定了我的身體,看看時間,還有二個小時才到約定吃飯的時間,這夠我用可以清楚聽見自已歌聲的速度騎車回家,然後洗個像是從泥坑中爬出來之後的澡,最後,再選一套適合今天晚上吃飯的好衣服了。

出門前,我把剩下不到五根菸的菸盒丟在桌上,另外拿了二包新的菸,一包塞進黑色軟柔有彈性的西裝褲裡,另一包塞進銀灰色長袖襯衫的胸口口袋。我不常穿這樣的衣服,這樣的打扮對我來說似乎太正式了,不太適合我的個性,依我的生活態度,一件和克里斯一樣的牛仔喇叭褲再套一件皇馬或曼聯的球衣才是最適合我的穿著。但是,今天不同,我就是想這樣的正式穿著,我知道那和我腦子裡一直想到的那本很久以前看過的書有關。從中午出門前一直到現在把自已打扮好為止,那本書都還一直勾在我的心上,那是一本關於一個老師、學生和死亡的書。我知道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今天真的就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我會怎麼樣呢?該做些什麼呢?於是我決定把自已扮的正式一點,至少讓自已在面對人生結束的時候能對自已負點責,不光是心態上,也在行動上。我讓我的想像力浮出現實,假想我的肩膀上真的有隻書裡的鳥,對我說。

「今天就是你的最後一天啦!」

「你準備好了沒啊!?」

「沒有準備好也沒辦法囉,因為這就是你的人生啊!」

我撇過頭看著那隻沒人性、陰險的畜牲,想到克里斯在望著黎明的天空時,應該也會想到這本書,如果他有看過的話。如果沒有,那他真應該好好的看一下那本書的,如果還有機會遇到克里斯,一定要讓他知道這件事,我心裡這樣想著,但卻又不太敢想,不知道為什麼。

騎著車,夕陽下的晚風在今天顯得特別的溫柔,也許是最後一天的心理因素吧。希望復興北路上的那家義大利麵餐廳還是一樣的好吃,一定要才行,這可是最後一天啊。
(七)



「嘿,好久不見。」我說,一句老套但又不失感情的起始語。

「是啊,最近都忙些什麼啊?」他拉了拉他的衣領,再把屁股和椅子調整成他認為最適合與老朋友交談的角度。

「沒有忙什麼啊,一樣在學校裡,一樣偶爾喝喝冰啤酒而已。」

「是嗎?又換女朋友了吧?」他順口提了一個讓我並不意外的問題,就像說出我的起始語那樣的自然。

老實說,我百分之百肯定這句話在今天晚上的會面中一定會出現,只是什麼時候出現而已。不過,雖然我已經習慣這個問句而且也知道就要出現了,但是這麼早出現還是讓我有點沒準備好的感覺。果然有因就有果,人生就是這樣。

「哈,不是很幽默。不過我現在倒是沒有女朋友,一個人也是不錯啊。」

「一個人?一個人也不錯?嘿,你是不是受到了什麼打擊啦?怎麼一點也不像你啊?」

「好啦,先點吃的再說啦。」我試圖轉移話題。

「哈哈,好啦。等下再好好聊聊啊。」他像是抓到了我什麼把柄似的,驕傲的笑著。

那個笑容就像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的討人厭。本以為罐頭人的世界能給他一個較易親近的笑容,雖然會很虛偽,但也比真實來得好,沒想到連這個對我來說罐頭人世界唯一能在他身上稱得上算是好處的東西也沒有。我想要不是打壘球才認識,我可能會和這個人老死不相往來吧。其實他長得並不醜,就只有那個笑容惹人厭而已,那個笑容實在太像黃鼠狼了,我無法接受。或許那種笑容惹得只有我一個,我不知道,不過我就是克服不了不用第一印象去評斷人,這個毛病跟了我太久了,久到像是看到巧克力牛奶就已經聞到了巧克力的香味那樣。

我點了一盤茄汁海鮮麵和一杯熱咖啡,他則點了一盤白酒蛤蠣麵加一杯冰奶茶,矮矮略胖但相當可愛的女服務生點點頭,迅速的記下,然後給了一個肯定的微笑轉身離開。

「好了,來談談你怎麼會想到要找我吃飯吧?」他一向都是個直腸子。

「不過就是想見見你啊,就這麼簡單。」

「嘿,不是吧?就這麼簡單?不可能的吧?你別開玩笑了。」我討厭他的另一點就在這裡。

「非得那麼酸啊?」

「哈哈,那麼久沒見了,當然得先說個痛快啊」他笑的樣子太誇張,我真希望他的下巴會因此脫臼。

「那你又過得如何啊?」我慣用的技倆,轉移話題。

「什麼如何?還不是一樣就是上下班囉,還能怎樣?」又再次証明了我的技倆是百發百中的。

「是喔,這麼無奈?」

「算是吧。現實就是這樣啊,總得為了將來著想嘛。再說要我現在不工作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好啊,所以就先這樣啦,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我從胸口掏出520,示意要拿一根給他,他搖了搖手,我只好那根菸叨進自已的嘴裡,並點上火。

「還是堅持不抽煙啊?」

「是啊。也許對我來說,就算人生再怎麼無奈,現實在怎麼逼人,還是該堅持些什麼吧,就算不知道那是好還是不好,至少總還算是個堅持嘛。」

「沒錯!我十分同意。我就很堅持不戒菸。」

「哈哈,好吧,這勉強也算是一種堅持啦。」又是惹人厭的黃鼠狼表情。

「你知道嗎?我實在很討厭你的笑容耶,從大學到現在,一直都是,我想我對你的笑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有什麼改善吧,除非你去整個容,黃鼠狼先生。」

「哈哈,我記得第一次和你打球時你就過了,我們還差點幹上一架呢!」

沒錯,的確只為了他的笑容,我們曾經差點就在球場上打了起來,我印象十分深刻。哈,提到這件事我不自覺的笑出聲來。

「我真後悔當時沒狠狠的揍你一拳耶。」我很認真的這樣覺得,覺得那樣的回憶會更加有趣。

「就憑你?你一定會被我給好好修理一頓吧!」

「放屁!」

兩個人喀喀的大笑聲引來許多客人的目光,不過我們並沒有理會。

其實我知道那時候的我是有些害怕的,因為若是我和他真的打起來的話,我的勝算並不高。雖然我的身高和他差不多,身材也都還算精壯結實,不過也圓睜睜的眼睛、肥厚的嘴唇、粗黑的皮膚再加上關鍵性的少年白小平頭都為他添加了不少的氣勢,那相對於我的清秀五官和沒有型的短頭髮真是一大優勢,因為我一直相信打架除了靠拳頭之外,氣勢也佔非常重要的比例。不過我最愛的其中一句廣告詞就是,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已會是誰?所以當時我還是選擇毫不退縮,一定要分個勝負才行。還真感謝那些把我們兩個人拉住的朋友。現在想想,我當時真的太衝動了,嗯,我的個性就是太衝動了,尤其在感情方面。

可愛的服務生端著兩大盤義大利麵走了過來,俏麗活潑的短髮搭配著圓潤的眼珠子,雖然不是我最愛的那一型,但是也頗讓我動心。我點了一根新的520,在她放下了餐點之後跟她說了聲謝謝,肯定的微笑又向我拂來。

「你該不會為了這個來這家餐廳的吧?」黃鼠狼先生似乎發現了些什麼。

「胡說些什麼,我很久沒來過這兒了耶。」

「喔,是嗎?」

「當然啦。我得承認我是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不過卻也是一個心地善良、遵守交通規則、不亂丟垃圾而且誠實的好人喔。應該不算是個好人啦,總之應該也壞不到那去吧。」

「哈哈哈…」可恨的表情。

大約四十分鐘後,讓我心動的女服務生收走了被我們吃得精光的空盤子,瘦高的男服務生托著托盤送上了我的熱咖啡和他的冰奶茶。我很滿意的小啜了一口灼熱的黑咖啡。這裡的義大利麵果然還是一樣的好吃,我滿意的覺得。

「王耑慶」那是黃鼠狼先生愚蠢的名字。愚蠢是他自已說的,不過從他說過之後,我也開始認為這是個愚蠢的名字。「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問就問,幹嘛直呼我名諱!」他半開著玩笑,也許他嗅到了什麼特別的氣氛,畢竟他是黃鼠狼啊。

「你曾經有試著認真的過你的人生嗎?」

他想了一會兒。「嗯,這是個好問題。」接著,他以皺著眉頭的思考表情吸光了他的奶茶,然後開口。

「這和你今天穿的衣服有關吧?是嗎?」

「嗯?」

「這種衣服對你來說不到重要關頭是不會穿的吧?至少以我認識你這七八年來是這樣的。」

「嗯,算你說的對。我只是覺得想討論這樣的問題應該認真一點,正式一點,不光心態上而已喔,你了解嗎?」說完,我吹了吹仍火熱的黑咖啡,然後喝了一大口。

「嗯,我了解。還算有道理,還好我今天穿著也沒有太失禮。」他又奸詐的笑了起來。

「夠了吧,我可是很認真的耶。」

可是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好像突然發現似的注意到,其實黃鼠狼先生今天的穿著真讓我有些意外,不過說也奇怪,見面時我竟然沒有發覺,也許是心情的關係吧。以往他的穿著都是非常隨便的,招牌服裝就是沒品味的單色系圓領衫,再配上淺藍色的中直筒牛仔褲和一雙黑色皮革拖鞋。但今天居然是白色的短袖襯衫,鐵灰色看起來相當柔順的西裝褲,一雙相樣的素面黑色皮鞋,最後還打上了紅白斜條紋的領帶。這種打扮對我來說是相當業務員的打扮,尤其是那件那件短袖襯衫,絕對是個關鍵,就像速食店裡的漢飽套餐一定要配上薯條和可樂那樣的關鍵。這樣的打扮配上他百年不變的少年白小平頭還真適合他,也許他真的做了業務員也說不一定,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倒是很想恭喜他,因為我一直都認為他有那方面的天賦,也許做業務員是他的天命喔,雖然他的笑容還是很讓我討厭。

「好啦好啦,現在讓我們來好好討論你的這個問題吧。」他把雙手的手指交錯托著下巴,手肘靠在桌上,看著我接著說。「不如你自已先回答這個問題吧。」

我也皺起了眉頭,又喝了一大口黑咖啡,似乎這樣才能準備好把腦袋裡的東西完整的給掏出來。

「最近我總覺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的對我的人生負責似的,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感覺,而且就算喝再多的啤酒也沒有用。我曾經想過許多的可能性,例如會不會是日子過得太單調啦?或是就快要面臨出社會的壓力啦?還是我實在太閒了呢?等等的一堆可能性,但是始終找不出一個能說服我自已的理由,於是,日子也還是這樣一天過一天,喝喝啤酒,看看球賽,偶爾約個會,而生命卻像漏斗裡的沙,等著它慢慢的流光。」我不得不再拿出一根520。

「照你這麼說,你過得並不快樂囉?」

「快樂!?還可以啊。我並不會覺得不快樂啊,覺得我過得一直還不錯啊。」

「那是…」

「但是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東西似的」沒等他問完我便開口。

「而你又不會知道少了什麼,是嗎?」

「沒錯。」

他解開了他的手指,點點頭。我把剩下微溫的黑咖啡一口給喝掉。

「是女人吧。」

「女人?」我很意外的看著他,因為這個答案超出了我所有可能性的範圍。

「是啊,一定是的啦!」

「你別胡扯!」

「嘿,我可是很認真的這樣覺得。」他揮動著右手腕說。

從他的眼神和語氣,我相信他真的是很認真的,不然就是一個相當厲害的業務員。

「喔?那你說說看是怎麼回事吧。」我無法能夠了解為什麼跟女人有關。

「就是穩定的感情和單純的性愛。」

「說下去。」我實在是一頭霧水,只想快點搞清楚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覺得你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和自信的男人。你不斷地在感情裡尋找你潛意識的安全感,但是當一個女人真的能夠滿足你的安全感時,你卻開始害怕了,因為你根本沒有自信,甚至可以說是自卑吧,你開始害怕對方會不會太過了解你,所以你只好選擇離開。」他的這段話讓我頓時以為他就是業務員,而且是月入數十萬的那種。

「我不知道,這聽起來似乎…」我看著遙遠挑高的天花板,不知道該接有道理還是沒道理。

「或許,也可以換成另一個極端的說法,就是你太重視新鮮感吧,像小孩子玩玩具那樣。」他又繼續推銷著他的業務。「沒有一個小孩子會滿足於現在所擁有的玩具啊!他們永遠都渴望著新玩具,就像女人的衣櫃裡永遠都少一件衣服的那種渴望。相信我,我從來都不曾懷疑過你的真誠,除了我夠了解你之外,小孩子對於新玩具的渴望也都絕對出自於內心的啊!」

他的奶茶早在這個話題開始前就見底了,所以他喝了一大口剛來時和餐具一起送來的白開水,然後繼續發揮著他的特長,而我開始後悔怎麼會找了一個把我的感情比喻成小孩子玩玩具的人談論這個話題呢?「其實,綜合起來說,小孩子也許會因為沒大腦而有些自信,但是同樣的並沒有安全感啊!你說,小孩子是不是大部分都喜歡把自已的玩具堆在胸前,怕被別人搶走或偷走,是吧?還是假裝不在意那些他手裡拿不下的玩具,然後借給別人裝大方,但是卻又偷偷注意別人怎麼對待他的玩具,是吧?你覺得呢?小孩子為什麼會這樣做呢?」

「嗯…」我點點頭沒有回答。不過我真的有開始想他所說的話了,只是沒有把我心裡第一時間浮現的感受告訴他,因為那是「缺乏安全感」和「害怕」。可是我竟然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把我想到的感受說出來呢?對於自已這樣的反應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敲打著卓子上的玻璃墊以加強這句話的氣勢。

「也許在感情方面你說得有點道理吧,可是這對我想負責任的過生活有什麼關係嗎?」

「哈,你說呢?沒有玩具的小孩怎麼過日子啊?」

我輕輕的聳聳肩,給了他一個很表面的微笑,但是心裡卻猶如狂風暴雨般的亂。而話題就在那個不知所為的聳肩後消失的無影無蹤,那種感覺像是背景從濃鬱的陰天一下子被抽換成明亮的清晨那樣強烈。這讓我想到了我和克里斯最後一次見面的景象,只是這裡沒有冰啤酒,也沒有滿滿菸屁股的菸灰缸,只是我似乎換成了克里斯的角色,而黃鼠狼先生成了我。

而始終,我沒有告訴黃鼠狼先生有關克里斯的事情,沒有為什麼,雖然他們大學時也算是好朋友。
(八)



我走進了鋪滿白色瓷磚的冰冷廁所,站在只有八開圖書紙大小的狹小窗戶下深深的吸著我的520,然後抬起頭對著窗戶外緩緩緩緩的呼出。

我必須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才行,即使只有一分鐘也好。充滿著研究生式語言和笑話的地方實在讓我全身很不自在,甚至覺得很疲倦、昏眩和噁心。於是,我選擇了暫時的離開,我想我真的永遠都沒辦法屬於那裡,那大概就是所謂的歸屬感所造成的結果吧。

窗外的冷空氣把我呼出的煙絲一條一條毫不留情的剪個粉碎,像是平穩的波浪被防波堤無情的擊個粉碎一樣,完全失去了應有的類似規則或方向的東西,混亂異常。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在這個冰冷的廁所裡,在這個地方唸研究所,在這裡掙扎,在這個疑惑,在這裡不斷的進進出出,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黃鼠狼先生說得真的會是那樣嗎?忽然間,我的腦袋莫名奇妙的像是被誰挖了一個大洞似的,記憶如同拼圖般全被毫不保留地一片一片灑散在地上,有童年時爺爺說的太空怪獸故事,有我跟哥哥從小最喜歡玩的組合玩具,有大學時打壘球玩到滿身泥巴的景像,還有第一次和女人躺在床上赤裸相對的緊張,潔白光滑的肌膚和成熟的曲線彷彿現在就在我懷裡,當然,最後還有性,而且那佔了回憶中相當大的比例。

回憶不就是這回事,你永遠都不知道它會怎麼開始,又會怎麼結束,不是嗎?我把520的屁股丟進最後一間廁所的蹲坐式馬桶裡,緩慢穩定的做了一次深呼吸,洗了個臉,然後離開這個冰冷但卻又安全舒適的地方。不過,還好只剩一個月了,我終於可以好好開始過屬於我自已的人生了。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相當開心,但是同時卻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是遺憾或是迷惘的,或許是說應該要遺憾和迷惘的吧。可是,那又是什麼呢?
(九)



今天的天氣開始轉涼。

發現這個消息讓我的心情好極了,因為我知道屬於我的季節快要來了。可以穿著厚厚的毛衣和外套,呼吸著冰涼的空氣,那根本就是戀愛的季節。我愛冬天。尤其愛這個冬天,因為它來臨前,我離開學生生涯了。

我雀躍的像個孩子,扛著一箱百威啤酒和一大袋在超級市場裡的戰利品愉快的向有著黑紫色雞蛋胎記的女人打招呼並買了五個饅頭,當然,也順便帶走了一包臭豆腐。

已經三個多月過去了,雖然天氣由悶熱昏沈漸漸地轉為涼爽,但是克里斯的行蹤卻是正好相反的感覺。自從上次那封關於怪老人的信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了,那讓我在終於離開學校和接近戀愛季節的喜訊中造成了遺憾。曾經一度我非常認真的考慮是否要報警處理,因為我已經想不出任何的方法可以知道他的情況了,雖然後來嫌麻煩而且也覺得沒有用而作罷,但是我真的還是很擔心。上個月,我突然想到了煮牛肉麵這個好方法,就如同上次那樣,但這次我失敗了,仍然沒有任何消息。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繼續地過著我的生活,表面式的照顧好他的家,然後等待,如此而已。

而我的生活在黃鼠狼先生上次的建議後竟然真的出現了變化,我真的擁有了他所謂的穩定感情和單純性愛。只是,他沒跟我說只要一份。

回到家,我換上了去年在大陸買的仿冒球衣,大紅色的曼聯主場隊服,然後等著凌晨一點半曼聯比賽的到來。照了一下鏡子,覺得大紅色相當適合我。

當然,這段從下午到凌晨的漫長等待時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把啤酒一罐一罐的在冰箱裡排列成像軍隊一樣的整齊,另外放了兩罐在冰庫裡,準備等會兒可以配臭豆腐,再把一大袋的戰利品全攤在冰箱前的象牙白磁磚上,像數著彪炳的功勳似的,一樣一樣的確認。那裡面有一盒雞蛋,我太愛吃有關蛋的料理了,一大袋大蒜,以我吃大蒜的速度,採購單位得用大袋為標準才可以,這全是我爺爺的功勞,從小身教的結果。另外,還有一瓶蕃茄醬和一堆蔥、薑、桂皮、八角、辣椒等佐料,再來二斤五花肉,兩隻大雞腿,一片雞胸肉,和青椒、洋蔥、黃瓜、紅蘿蔔、白蘿蔔數個單位,最後是一顆高麗菜、一包九層塔和一包火腿玉米的濃湯包加上一份不知道為什麼會買的報紙,因為我幾乎不看報紙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份報紙是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袋子裡的。拿著報紙,我下了一個結論,報紙的出現完全是因為購物狂熱與腎上腺激素交互作用下的產物,就像上次逛街時買的那件黑色透明橫條紋緊身衣一樣,半年多來沒穿過一次。然後我把報紙丟到咖啡圓桌上。

檢查完了我所有的戰利品之後,我把今晚的菜單列在便條紙上貼在廚房的洗碗槽上,然後就馬上開始動手為晚餐做前置處理工作。菜單有,紅燒五花肉、三杯雞、糖醋里肌、炒高麗菜和加二顆蛋花的火腿玉米濃湯。這個菜單雖然稱不上什麼高級的料理,但卻算是極有誠意的作品了。前置的工作相當多,包括把五花肉燙過後切成塊狀,再和白蘿蔔、八角、桂皮、蔥、薑裝在鍋子裡,雞腿肉同加上薑片、蔥、辣椒和大量的蒜、九層塔放在大盤子上,雞胸肉切塊配上一備用的地瓜粉,紅蘿蔔、洋蔥、黃瓜、青椒切差不多大小的小正方體,和蕃茄醬放在一起,最後再打二個蛋花放在湯包旁邊才總算完成。

而就在打蛋花的同時,我突然發現少了一樣東西,一瓶正式一點的酒,那是這樣的晚餐約會所不能少的,就算是廉價的紅酒也無所謂,總之不是啤酒所可以取代的。我可不想讓我晚餐約會的情調大打折扣,於是趁著離晚餐時間還有些距離,飆著小機車,衝到洋酒連鎖店買了一瓶價位中等的紅酒。其實那不能說是飆車,因為就算我油門轉到底,時速最快也大概五十公里而已吧。我那台有著鏽黑菜籃,年久失修的可憐小五十機車,就算拚了老命也頂多那麼快而已,不過有它的存在我已經很心存感激了。紅酒的補齊讓我晚餐約會的前置工作總算全部就緒了,我這才坐在暗紅色的沙發上開始吃著已經冷掉的臭豆腐,不過冰庫裡的啤酒卻是冰的爽口。

說到晚餐約會,那是我今天為什麼會這麼勤快準備晚餐的動力來源。我平常很少會自已做飯的,更別說準備這麼一桌極具誠意的菜了。所以,我對今晚的期待除了曼聯的贏球外,還有個非常重要的活動,就正與美麗佳人共進一個有紅酒的中式浪漫晚餐,然後再「做些什麼」。

時間大約是接近七點鐘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愉快的哼著HELLOWEEN的EAGLE FLY FREE去開門,因為我知道是她來了,她總是這麼準時,至少在這交往的三個月裡的表現都是如此,而在咖啡館認識她的那個時間剛好就在收到克里斯的第一封信的那個時間點附近。

而關於她,我叫她鸚鵡小姐。「這個女人長得真像鸚鵡,呼,真是美麗的鸚鵡啊!」這是我遇見她時的第一個反應,我想是因為那雙明亮潔淨又水汪汪的大眼睛吧。鸚鵡小姐在一家美商的貿易公司上班,工作了三年,收入還不錯,至少對我目前而言是不錯。年紀比我大一歲,個性就如同她的外表一樣溫柔、貼心而且相當有氣質。昀稱的身材和白嫩有彈性的肌膚是我的最愛。

門一打開,就看見鸚鵡小姐帶著迷人靦腆的微笑站在門外,白晰的雙手重疊在她柔軟平坦的小腹前,柔順的微紅色長髮像羽毛輕輕地落在水面般的披在她的肩上。她穿著質料膨鬆舒服的白色高領薄毛衣、米色皮革的中喇叭褲、褐色的高跟涼鞋。我好愛女生穿這種露出腳趾頭的高跟鞋,真是性感。再配上斜背式的深米色格子皮包,這樣的打扮更襯脫出她本來就獨有的高雅氣質,此外,香甜清淡的香水味更讓我對她的遐想不可遏止。所在她一進門時,我就給了她一個充滿情慾的擁抱,希望她能感受到我對她的期待,尤其是對浪漫晚餐後那個活動的期待。從她的反應裡我知道她完全收到了我所要表達的情感,那讓我相當開心。不過我們還是得一步一步來才行,畢竟我為了這頓浪漫晚餐可是花了不少時間和功夫,而且經驗告訴我,凡事要腳踏實地,按部就班的來,才能有最大的價值和感受,這是從大學的失敗約會中學來的。我可不想這麼一個美好的夜晚就這樣一下子迷迷糊糊的結束了上半場,然後下半場得花一堆不知道用什麼去填補的剩下時間等著球賽開打,那會像是提早到球場,仔細的做完完整的熱身動作和練習,然後穿著球衣坐在休息室等著三個小時後比賽的蠢蛋一樣。

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視下,我靈活細心的處理好所有的晚餐料理。我喜歡在心儀的女人面前做飯,因為我相信那絕對是頂極的催情劑,當然,爵士樂和酒精也是絕對不能少的。

晚餐的氣氛在用盡心思的營造下獲得了她暈紅微笑的肯定,我了解到這是該進行下一個活動的時機了。我拿著兩個酒杯和剩下半瓶的紅酒帶她坐到那張充滿回憶的暗紅沙發上,準備就在那進行下一個活動,而就在我用手肘移開堆積如山的廣告信,清出一個空間正把酒瓶接觸到咖啡圓桌的那一剎那,在超市裡神秘出現在我購物帶裡的那份報紙奪走了我的目光,甚至意識。斗大的標題寫著。

「南橫斷魂,青年離奇死亡!」

我心頭劇裂的震了重重一下,抓起報紙。

「……旅遊時經過南橫的二十七歲男子徐念雙,於昨日晚間八點左右被當地居民發現陳屍在玉米田邊。法醫初步鑑定並無任何的外傷跡象,因為還無法判定死因,目前仍在做進一步的調查。

當地居民指出,當天晚上正和友人於飯後散步至玉米田邊,卻發現……」


(十)



鸚鵡小姐跟著我,搭著往花蓮的夜車。

「對不起。」我為晚餐約會的結果跟她道了歉。

「沒關係的,這也不是你的錯,倒是你,還好嗎?」

「嗯,還好。」我有些刻意的壓著自已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報紙的當時,我忽然有一種終於發生了的感覺。

在車上,我讓她靠在我的肩上休息,我自已則一直看著到了夜晚就如同鏡子的窗戶反射出的影像,發著呆。大約接近十一點半,振動的手機讓我回過神。

「喂,你在幹嘛啊?」性感嫵媚的聲音似乎在挑逗著我的耳朵,是E小姐。

E小姐是二個多月前和朋友去酒吧時,朋友帶去的同事,我叫她E小姐。

「沒什麼事,正要去找一個朋友。」我平穩的說著,稍稍瞥了一下在我肩上熟睡的鸚鵡小姐。

「我終於要下班了,今天加班好煩喔,我等一下去找你好不好?」充滿誘惑感的聲音,在她緩慢的口吻下更具威脅性。只是,我現在的心情實在不適合,也沒有辦法。鸚鵡小姐輕輕的在我肩上挪動了一下她頭,更靠近了我的臉一些,身體也更貼緊了我的手,髮香飄進了我迷失的腦裡。

「今天不行耶,我正在火車上,要趕去花蓮。」我知道我是被迫拒絕了她的請求。

「這樣喔,好吧。那你回來的時候記得告訴我喔,我再去找你。」

「嗯,好,我會的。回來我就立刻打給妳。」

「那要乖乖想我喔,拜拜。」她給了我一個輕聲卻勾人的吻,然後掛下電話。

我和她的話一直都不多,所以克里斯的事也就沒告訴她了。只是這時,有些事情不是不去看就可以沒事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夜裡山腳下的派出所沒有幾個警察,有幾個正在吃泡麵,一個在看報紙,另一個正在寫一些文件之類的東西。我們走向寫文件的警察,其他的警察看起來似乎比較沒空。

「你好,我從報紙上看到我朋友在這山上遇難的消息,從台北趕過來的。」

「好,請你等一下。」他匆匆的把文件先暫告一個段落,然後抬起頭看我。

「不好意思,你說你是來看誰的?」他站起身,大約一百八十公分的瘦長型男子。他應該就是沒去吃泡麵才這麼瘦的吧。

「徐念雙。」

「喔,我知道了,就是那個死因不明的那個人。」其他的警察也跟著將視線移到我們身上,彷彿我說出了什麼密語。

「他已經被我們運下山了,在前二個街口有一個臨時的停屍間。現在太晚了,明天你們再過來好了,再帶你們去看他,順便確認身份。」瘦長的警察接著說。

「嗯,好吧,那附近那裡有民宿呢?」

「對面就有啦。」他帶我們走出派出所門口,指著對面小的可憐的民宿招牌。

我點點頭示謝後,便帶著鸚鵡小姐去那住了一晚。晚上除了短暫的接吻外就只有抱著睡覺,其他的什麼也沒做,當然更沒有「做些什麼」的活動。

一大早,我們先在民宿旁的早餐店吃了早餐,然後再去派出所。今早坐在派出所門口的是一個大塊頭的原住民警察。

「你好,我們昨晚有來過,我是徐念雙的朋友。」

「誰?你說誰?」他用帶著原住民腔調的國語拉大嗓門的問我。

「在山上出意外的那個,徐念雙。昨晚那個警…」

「喔,我知道了。」他打斷了我的話,走到後面的辦公桌拿了一些文件,然後跟我們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們過去那邊。」

「謝謝。」我說,而鸚鵡小姐始終還是靜靜的,她只有在和我聊天的時候話最多,我喜歡她這樣。

克里斯的屍體被一大塊白布蓋著,停放在山腳下的臨時停屍間,這和不知道那部電影裡的場景很類似,但是我實在想不起來。我請鸚鵡小姐在外面等我,因為我覺得她不太適合這樣的場合,於是我自已跟著帶我去的原住民大塊頭警察走上三階的矮階梯來到了他的身邊,大塊頭警察正向著白布伸出手。

「還是我來吧。」我阻止了他。我想,由我來掀開白布,克里斯應該會比較贊同吧。

我將白布以一種自以為儀式性的動作輕輕拉至他的脖子處,讓他整個臉能完全的讓我看清楚。我仔細的看著他,心情出乎我意料的平靜,他的臉雖然已經有些泛白僵硬了,但那晚在Roxy的憂鬱神情卻完全消失了。想起有人說過,死了一切都解脫了,尤其是那些想自殺的人。不過從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真的可能有這回事喔,如果他能透過夢或是靈媒什麼的來做個證就好了。我將白布再以自以為的動作蓋回去,結束了我們之間最後的友誼,最後可以面對面的友誼。

「再見了,我的好朋友,你也是最了解我的好朋友,請保重。」

和克里斯做完最後的道別,我轉過頭對大塊頭警察確認了他的身份。

「是他沒錯。」

大塊頭警察點點頭,拿了一份文件指了指角落的地方請我簽名,然後把克里斯的一些遺物一樣一樣點給我,再用帶著原住民腔調的國語大聲的說。

「節哀啊,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的啦!人生就是這樣子啊,過一陣子就會好的啦!」我發現原來他並不是刻意拉大嗓門的,他說話的方式就是這樣子,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我跟他道了謝,說晚一點再跟他討論怎麼處理克里斯的事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點點頭。

鸚鵡小姐看到我從小房間走出來後,一手挽著我,一手摸摸我的臉,什麼也沒說,她永遠都是這麼的貼心。

「我有點訝異我現在的心情竟然這麼的平靜,近乎冷酷的平靜。」

「嗯?」她抬起頭看著我,我看著前方對她說的話讓她有些擔心。

「我原以為我會很不捨、難過,甚至辱罵他,但在掀開白布,看到了他表情的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些為他開心!」

「你怎麼啦?你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東西?」她有點緊張的拉拉我的手腕,我想任誰聽到了我這翻話都會覺得我是那裡不對勁吧。

我轉向她,在她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她的髮香依然讓我沈迷。

「好,我們去喝點啤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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