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起床,全體起床
疲倦依然如海滔般襲來。我躺在床上試圖思索現在幾點,但是因為連日的熬夜和勞心,思緒始終如深在水中的釣勾般,想要釣著什麼卻又什麼也勾不上。我輕輕地睜開了眼睛,瞄了一眼床邊。
一盞紅色的燈光,反射在周邊的乳黃色壁上,才勉強照進了我床位的角落。艙間裡還沒有什麼動靜。大概時間還早。不過起來就起來了吧。
我解開床上綁著的安全帶,輕輕巧巧地翻身下床,以免吵醒睡在附近的人。眼角裡瞥見左首邊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穿著的內褲脹鼓鼓地,也剛剛翻下床來。雖然睡在男人堆裡已經快要一年了,但是見到這個情形還是令人害羞。我翻開我的床板,取出了我的大鋼杯和放在裡面的牙刷牙膏,走向廁所。
「學姐早。」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影低聲向我問好。
「培言,還習慣嗎?」
「還好。只是好睏,都沒睡好。」
「嗯,久了就習慣了。剛上船還不大熟悉,先起來舖床、整理是好習慣。」
「謝謝學姐。」他說。「不過,床這麼高,我要怎麼舖床啊?」
他的眼神偷偷飄向了我的胸部。雖然被人這樣打量著總是不太舒服,但是想想我剛剛似乎也先看了他,也就不那麼生氣了。「你去搬個椅子,我等下再來幫你。我剛上船也是這樣的。你的舖位在聲力電話跟水龍帶旁邊,空間大,已經算是很好整理的了。你看看我那床上舖,椅子都放不進去。」我對他微笑,心裡想著:等你有學弟之後,搬到下舖,這個問題也就自然解決了。
「謝謝學姐。」他再度道謝。我點了點頭,逕自走向廁所。
兵三艙的浴室中有三間廁所。門上的黑漆已經有些斑落,銅鏽的水管橫在壁上,一如廢墟似地。小便斗被長年來的尿垢和水漬染個了土黃,洗手檯則是微微傾斜,不知被多少人坐歪了。真是群臭男人,我心裡暗暗罵了一聲。不過,這是我的家:中華民國海軍成功級劍獅艦。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發呆。頭髮毛燥、皮膚暗沉、眼神呆滯。我的防曬乳已經丟在床下內務櫃中的某個角落不知多久了,頭髮毛就毛了吧。一個下士還能怎樣呢?想起自己大學時,皮膚白晰、眼眸靈動、身材傲人,長髮掛在肩上有如青絲織就的披肩。那時有多少人黏著我呀?現下卻累得跟路旁的野狗一樣,甚至連防曬乳也懶得擦了。
廁所裡傳來臭味和呻吟聲。我瞄了一眼,原本藏在右邊廁所間水箱旁的色情雜誌被撕掉好幾頁,現下是乏人問津地躺在衛生紙下。看來是個便秘的情況,我也就放心了。幸好他發出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否則我還不知道要神遊多久呢。三兩下刷好牙,撥好頭髮,我回到新兵高培言的舖位。他的被子是已經舖上了,只是皺折不堪。他不斷地來回搬動椅子,上半身塞進棺材大的床位上舖,把身體彎成各種瑜珈姿勢,這邊一點兒那邊一點兒地拉平床單。只是拉平了左邊右邊皺,拉平了前面旁邊歪,怎樣也不能達到我們室長那高標準的要求。在國軍裡沒什麼要求,就是「國家有綱常、軍隊有軍紀」。儀容、內務自然是軍紀。軍紀沒什麼不對,但是有時候卻會被學長當做是整學弟的方式之一。床單舖位不平,不是罰打掃住艙,就是罰勤。每有學弟被罰,輪值打掃派工的學長自然樂得輕鬆。因此,我們室長對軍紀的要求自然是極為嚴格。剛上船時,我整整三個月睡不著一天覺,倒有一半原因是各種軍紀要求。若非有門路的老兵,光是舖床這件事就能把人整得東倒西歪。
「學姐,床要怎麼舖啊?」培言看我回來了,以絕望的語氣求助。
「去拿衣架來。」
「衣…衣架?」這下他可愣住了。我點了點頭,但他還是滿臉疑惑地去拿了衣架。
我接過他手中的衣架,站上椅子,用衣架下方平直的那條鐵絲刮過被子。刮過的地方就像是鐵板一樣平整,一點皺折也沒有。培言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叫道:「學姐,這…這根本開金手指。」
我把衣架交還給他:「學姐也是過來人。」他滿懷感激,以敬畏的眼神看著我跳下椅子。他不知道的是,為了這床被子,我被罰了多少次住艙值日才想出這手妙招。
擴音器突然裡傳來急促的起床笛音。
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
「起床,起床。各位長官各位弟兄,早安。今天是中華民國九十九年十二月一日星期三,本日壽星趙芝龍、趙芝龍,全艦官兵祝你生日快樂。本日軍法警語:堵漏堵漏真正好,防險一定要做好……」是航海士陳苡潔的聲音。
我回到我的舖位,跳進了我深藍色的連身工作服,套上鋼頭工作靴,搶在人群之中向艦尾飛行甲板集合去了。
我們七隊站的地方,是「連集合隊形」的左下角。我到的時候,只有幾個人站在那裡。文書士官長「文頭」章家豪在旁,文書兵陳正義、沈柏豪,官廳女僕上官明璋和補給兵林語農四個人,只能排成二行二列的方隊。他們見到我來了,自動轉換成前三後二的橫隊,新兵在前、老兵在後。這下我們七隊從長官的角度也看起來有了點門面,不像是小貓兩三隻的樣子。我上船將近一年,但是這下還是排到了前排。柏豪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眼睛像是甫出生的小貓;語農用手肘撞了撞他,本想把他弄醒,但是柏豪卻大叫了一聲:「幹嘛啦!」看來還在生起床氣呢。
我瞥了一眼文頭。平常他養了一隻小蜜袋鼯,很是可愛。他讓蜜袋鼯躲在自己的船形帽裡,平常小傢伙也不會跑出來,只有餓了才探出頭來要點蟲子、乾果或水果來吃。養動物在帽子裡,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還以為只有在卡通「玩偶遊戲」裡才會發生的事,沒想到真真切切地發生。夜行性動物也不會在大白天的跑出來,這倒是很方便。值夜更或是夜航時,小蜜袋鼯才會在文頭的頭上、手上跑來跑去。船上下官廳有養魚,還有人養別的動物──不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頭向我擠了擠眼:「相庭,妳今天上午要跟我去接兵喔。」
「文頭……我明天工作很多耶。」我心裡想著今天要做的事。星期四要上莒光園地、宣教要簽名(你難道以為全艦一百八十三人都有空來跟你簽名嗎?);下午辦體能活動要去「月光夢迴廊」後面的棒球場打棒球(你難道以為球具跟壘包是自己走去那邊的嗎?);政戰室外「H走道」還有很多銅沒有擦(你難道以為銅都自己會發亮不用保養嗎?);十二月份第一次輪休假各隊休假名單還有離營互助小組編排還沒有排定(你難道以為每個人該放假的時候都能下船嗎?);明天我還要值12-16更,寶貴的下午工作時間都沒了,以上工作必須在明天上午做完。現在上午要去接兵?那政戰的工作誰做?
「那就今天做完啊。囉嗦。」文頭嬌聲斥責。旁邊明璋、語農不禁露出微笑。
等到人集合完畢,都已經六點十二分了。各隊總是有人賴床,特別是那些中士們。我們七隊的女中士──醫務士王怡婷──她倒是沒有這個惡習。若不是有我的話,一般男生碰到學姐賴床,也不大敢去叫她們起床。一來男女有別,若是被學姐討厭反咬一口性騷擾,當兵的日子可就黑到底了;二來某些學姐起床氣特別大,事後叩首認錯亦不能彌補於萬一,只怕公報私仇派工出勤的沒完沒了。因此不少人乾脆報說學姐身體不適、月事來潮,長官多半也就算了。至於一個月「月經來個二十三天」,或許也是因為海上生活壓力大,導致經期不定,此乃海軍特有的現象,跟陸岸單位的特性不同,不可相提並論。
「立正!」
一百多雙工作靴同時打響。現在陸軍立正只要腳跟靠攏就好,是不用打響腿的,但是海軍不但要打響腿,還要抬腳跺得甲板通通響。通通響也不難,難在大家要有默契一齊跺下去,有如一人。剛上船的人還不懂,通常多立正稍息幾次,也就能抓住那時間點了。記得以前看成龍的港片,香港警察立正也是要跺腳打響腿,那時候總是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我一個眷村長大的女孩子,看阿兵哥立正多了,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立正的。是海軍的立正到了現在仍然按北洋艦隊的操演方式師法英國?又或許是過去中德合作時,德國軍人也是這樣立正的?
士官長報告完,把隊伍交給作戰長「老作」夏中興。
「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屁話了。任務有變,明天晚上要海偵,2100航前點名!該上菜的該進貨的趕快辦!自己都知道該做什麼吧。好了,各隊解散。」
集合最怕長官即興演說,滔滔不絕。不過老作個性爽朗,也深知船上的士官幹部老練紮實,無需多加廢話,事情自然辦畢。不過最高興的就是我了。什麼接兵、莒光園地、輪休假、宣教、擦銅、打棒球……全部掉進海裡去了。要開船就沒有電腦,沒電腦就不能做業務;要開船就管制休假,管制休假也就沒有宣教跟編組;要開船誰來檢查你的銅器亮不亮?誰管你打什麼棒球?這下我可是喜形於色,眉飛眼俏地好不開心。文書上兵陳正義也要歡呼了起來,因為他的文書工作也是離不開電腦。有道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文頭嘟噥了一聲:「又要開船?」柏豪也低聲哀怨著:「哎喲!不是上星期才剛回來嗎?怎麼又開船?」原來文頭暈船,開船對他來說當然不妙。柏豪倒是一巴掌把馬屁拍進眼裡去了,大得文頭賞識,向他默默點了點頭。在文頭的心裡,陳正義變成了「怠工偷懶、幸災樂禍」的象徵,而沈柏豪自然是「福禍與共、深得我心」了。陳正義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志願役青少年,城府自然沒有大學畢業的義務役兵深。我這個政戰士乃是輔導長直轄的人,文頭生氣也管不到我頭上;但是得罪自己的直屬長官可是當兵大忌,陳正義真情表露,卻哪裡算得了那麼多?
「今天要上菜,各隊兩員公差出列!」
七隊集合完畢,我已經被新兵們擠到了第三排。站在最前首的是我的學弟蘇旭學。他看第一排就屬他最菜,自己默默地站了出去。他才剛上船不久,我怕他沒有人帶心慌意亂,於是拉下了另一位正要站出去的學弟、下官廳勤務蘇詠慶,自己站了上去。蘇詠慶大驚,以為是哪裡得罪了學姐,一臉厄然、手指著自己,又指指前面;我拉著旭學的手,蘇詠慶知道我是要帶學弟,這才放心了下來,退回隊伍內。文頭見我出去,也點了點頭。或許本來還在想「相庭這小妮子,今天可爽了,看下次我怎麼整治妳」;但是見到我站出去,讓文頭自己手下少出一個兵,可以多一名人力供差譴,「想想相庭還真是識大體,知道不能太爽」,也就讓今早因開船和接兵二事而起的厭惡感煙消雲散了。
當兵不累,當人才累。工作不難,做不完的工作才難。一個人剛剛踏出學校的保護,對於人性的掌握尚不練達,在部隊中倒必須來一次震憾教育。
一隊帆纜士官長「纜頭」藍鐵山看見是我來當公差,大吃一驚。他的背微駝,臉上滿佈皺紋,黃黃灰灰的牙齒因為長年吃檳榔還有一些紅渣,雙手背在後面,活像是個工地的工頭。不過一隊的任務性質內容跟工地亦無甚區別;在烈日下敲敲打打、上漆也好,搬各種粗重的東西也好,拉著各式器械施工也好,他的的確確是個工頭。一般海軍各艦都對自己的長官有些匿稱,各艦多少有些不同。例如我們的姐妹艦「龍錨」和「虎鯨」兩艦,他們的炮械士官長叫「炮叔」,我們劍獅號則是叫「炮頭」。而海軍各艦的輪機長都叫老鬼,這倒是一樣的了。說到帆纜士官長,叫「帆叔」或「纜叔」總比我們的「纜頭」文雅多了,不過倒也從來沒有人敢當面「纜頭、纜頭」這樣地叫藍鐵山士官長。
「妳不是上船好久了嗎?七隊派不出人來啦?」藍鐵山士官長問。
「沒有,我帶我學弟。」
士官長打量了一下我身邊的蘇旭學,似乎覺得這人長這麼大了為什麼還要人帶,只是用力地「嗯」了一聲。他手下一隊的人都是精壯的好漢,跟咱家儒雅的七隊相比自然是陽剛之氣甚重。對於「女孩子上粗工」這種事情或許他不太認同,但又不想介入七隊的家務事。反正,有人搬貨就好。不過我一介女子,能搬得了多重又是一回事了。
「等一下卡車來,就把菜搬到中央走道,然後用電梯搬到下面,知道嗎?」藍鐵山士官長手指著我說:「你們四個,跟我去隔壁借米。」
「借米?」我學弟蘇旭學歪著眉毛,不解地看著我。海軍無奇不有,見怪不怪,見招拆招。想必是臨時無米可上貨,補給上士「凱班」林施凱腦筋動到了停在旁邊的姐妹艦「將首」艦上了。
我們跟著藍鐵山士官長走到旁靠的將首艦上,凱班已經在上面跟人聊得很開心了。「去去去,」凱班見到我,揮著手說:「妳搬得動嗎?」
「可以的!」
他滿臉笑容,眼睛和嘴都瞇成線了,但細細的眼縫中還是看著我走進中央走道的樓梯。米倉跟冰庫位在三號甲板、大飯廳和廚房的下方,也就是「地下二樓」的位置。雖然我是七隊的人,但是平常從未過問補給業務,還真不知道這下面別有洞天。不過,我才剛走進到將首艦的大飯廳,就聞到濃濃的老鼠味撲鼻而來。平常我在劍獅艦上待習慣了,我們船上是完全沒有老鼠的,對於將首艦上鼠患如此之重大感驚訝。老鼠是千百年來各國海軍的大患,倒也不足為奇;只是我在劍獅號上住久了,已經習慣了我們船上的味道,此番進入將首艦卻一時間無法習慣那氣味。
進入米倉冰庫,鼠味更烈,甚至還有一股深深的黴味。粉塵、黴菌、米蟲和老鼠屎的味道混在一起,令我大感噁心,只想趕快把米搬走,又想他們的米裡面有沒有老鼠?有沒有黴菌?這樣搬上我們船好嗎?不過這樣的念頭一下就飛走了,畢竟老鼠再神通廣大也不會住在米袋裡。至於黴菌,煮過之後就當作是香菇炒飯吧。我請蘇旭學把米袋放在我肩上,立刻就離開了米倉,回到我們船上去。
站在梯口的補給班長「凱班」林詩凱見我神色大異,大概也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他幸災樂禍地說:「相庭,妳很能扛嘛,還要再搬兩趟喔。」
中央走道上滿是上菜的公差。一箱一箱的肉、菜、罐頭從軍卡上搬下來,又抬上船,再搬進電梯。不過電梯門口擋著一個勇健的漢子,跟帆纜士官長相持不下。許多要上菜的人本來打算把貨放進電梯裡的,這下可「塞車」了,只得把東西往地上擱著。定睛一看,正是損管官吳臣晉。原來要動電梯不是件簡單的事,損官大手一揮:「不能用!」藍鐵山士官長也沒辦法。補給下士楊青虹冒出頭來看了看情況不對,機靈地說:「哎呀,說那麼多有什麼用。來吧。走樓梯就好了嘛。」
我們把米和菜搬進米倉。上下樓梯可是件大工程。特別是大飯廳的樓梯,又油又滑。上面止滑的紋路早已磨平,樓梯長年以來還被踩得傾斜,更加容易滑倒了。更不用說海軍的梯子都非常陡,若不是常常走的人還不敢踩呢。我剛上船時最害怕的就是走樓梯,在這根梯子上早就摔過兩三次了。後來學乖了,都用手上下樓梯。當然不是手腳並用地爬,而是像猴子爬樹那樣抓著各處的扶手,腳上虛懸、手中握緊欄桿這樣滑下去。不過,現在肩上負重,無法用手,看到這梯口我又遲疑了。
「我不要走這個樓梯。」我說,「我從別的地方下去。」
「隨便妳。知道在哪吧?」補給士楊青虹倒是很放心,不待我接話便走了。
搬完米,差不多也就要八點了。我趁機會溜回住艙,把被子整理好,稍加梳洗一番。這時候住艙空空如也,只有輪機隊的二三人蹲在范峰龍的床邊看漫畫。范峰龍舖位是船上的借書中心,這位眼睛大大,輪休假總是要排在cosplay活動的上兵,其實是很可愛很害羞的男生,跟名字一點也不搭。不過中國人取名字是缺什麼補什麼囉。因為我們都有cosplay的關係,也滿有話聊的。他的床下面四格置物空間有三格都放滿了漫畫,其他衣服鞋子擠在一格裡面。實在是非常齊全!抓狂○族、四葉○妹、天降○物、涼宮○日,你能想得到的名作大概都有。一個女生想要找尋一點自己的空間和時間,這時間是最妥當的了。派工的派工、保養的保養,在兵艙的人在看漫畫不會管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把頭髮重新綁了一次,換下汗溼的內衣,好好地洗了個臉。想到又要出海了,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愉悅呢。正在想要不要把我的水手服拿出來重新折的時候,文書兵沈柏豪跑了進來。
「喔!相庭!我到處找妳!原來妳在這裡。」
「怎麼啦?」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想必是費了一番苦心才發現我在兵艙。
「那個啦!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吧?」
「就是!」語氣有些忸怩,顯然是個相當令人不情的請求。我歪著頭,實在想不到他想跟我要什麼。莫非他想……
「難道你想……?」他神色可是愈發害燥了。真是的!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想跟妳……」
我露出不耐的表情。
「我想跟妳…換更。」
原來是這件事啊。「哎哎,你不是右班的嗎?這樣換更好嗎?」
船上的人都分為左右班。一般放假時,左班的人出去,右班的人就要留在船上值更,反之亦然。無論是什麼職位,都有左右班兩個人可以輪替。一般來說,都是值更一天、放假一天。如果一個右班的人找左班的代班「換更」,那麼右班的那個人要「還更」時必然會連續站三天「連更」。這對體力和精神來說都是非常嚴苛的。
可是呀,柏豪卻找我這個左班的換更了。這也不是沒有原因,通常船上都說左班爽、右班慘。原因是艦長是左班的(副艦長自然是右班),所以要開船時都是左班值更、右班放假的日子。換言之,右班比較不能正常休假。要知道軍中苦、船上更是悶。一個完全與世隔絕,沒有報紙、電視、手機、網路、電話,甚至信件的地方,在現代世界中簡直和出家一樣了。不能正常休假,對於小兵來說是極為嚴重的事情。
「拜託嘛!」柏豪懇求著:「農農說妳最好了,妳都願意跟人家換夜更。」
「喔?」這倒是提起了我的興趣。夜更是指站20-24、0-4、4-8這三個時段的更。值夜更的人因為睡眠不是被分割,就是睡眠時間極短,通常很不受歡迎。船上某些好酒成性,或是在外亂花錢的人,便會做起「買更」的生意。也就是本來應該值更的人,花錢去請人來站他的這一更。一般來說,日更500元,夜更800到1000不等。換算下來,日更時薪是125元,夜更時薪則是200元以上;對於義務役9塊半的時薪來說,真是不無小補。不過月領三萬多的志願役,卻不太願意再去做這花體力又傷身的買賣了。
然而,值夜更是我的興趣。值夜更的人早上不用集合,早起集合點名根本是我的夢魘;若不是有上菜之類的活動,通常是要做體能,跑個3000公尺提神醒腦的。跑完回住艙想洗澡?學長請;做學妹的既不敢搶先,也不想跟一堆男人一起擠著洗澡。伏地挺身50下?仰臥起坐50下?天哪,別開玩笑了。而且值夜更不用曬太陽,也就不用擔心被曬成黑姑娘啦。很多我的同梯上船之後,一個比一個黑。當年我們拍大合照時,許多人的膚色跟我一樣,幾乎跟身上穿的白色水手服混為一色,儼然是白皙透紅,清純可人的少女。我拼命找人換夜更來站,也只是保持個「不算太黑」而已。其他人倒像是路邊攤上賣的東山鴨頭,只有更黑,沒有最黑,儼然像是我們太平洋島國友邦的原住民朋友了。再說,夜更又沒有人來看,自由得很。偷用手機傳個簡訊、寫寫小說(不然我的小說是哪兒生出來的?)、跟一起值更的衛兵、小兵們聊聊天,很是愜意。
「拜託嘛,不然我跟妳買。妳四小時賣多少錢?」
「喂……怎麼把人家說成那樣。我才不賣呢。」
雖然嘴巴上說著不要,可是心裡是已經答應了。說「不賣」,其實就是「不想用賣的」,也就是用換的就可以了。沈柏豪腦筋動得很快、心思細密,從我的口風中已經知道我是答應的了,於是順藤摸瓜地問下去:「那,我今天值20-24更,跟妳換明天的12-16更,好嘛?」
「20-24更…那我的放假班呢?」我問他。一般義務役每天放假班是17-21四小時,而志願役是17-24七小時。可是因為近來有人酒駕、有人堵漏肇事,因此艦隊長梅庭花將軍嚴令志願役縮短放假班至2300收假。值20-24更,意味著我的放假班只剩下三小時。
「我願意換。」柏豪早知道我有這層顧慮,拿出了他的無敵榮譽假卡。他說:「這張卡還剩下六小時,看妳想換的話就給了妳吧。」
「你願意換?!」榮譽假像是打撲克牌時的王牌,當你真的很想出去的時候,不論何時何地,把榮譽假卡拿出來一放,大喊「我要出去!」這樣就可以了。大小就跟撲克牌一樣,上面有畫著成功艦並且蓋上核發人的大印。出去一小時扣一小時,最小是半天,最大張有三天的榮譽假卡。不過榮譽假可不是隨便可以拿到的,都是非常努力才拿得到呢。有點像是小時候的獎狀吧,沒有考個第一名是沒辦法的。當然,第一名指的是演習拿到全海軍第一名啦。不過沈柏豪的這張榮譽假卡來頭可大了。那年澎湖缺血,捐血中心找上了海軍幫託幫忙。我們家輔導長文漢偉為求全艦隊捐血最多,因此想出了「捐血一袋,放假半天」的法子。登時全船歡聲雷動,莫不爭先恐後地效法革命先賢先烈,拋頭顱灑熱血,為了自由和榮譽(假),讓國旗的滿地紅也相形失色了。那時沒有拼個「津門第一」,也總有個「測天第一」。這張榮譽假卡正是由我們政戰發給他的,我深知它的來歷,卻沒想到他一直留到今天都還沒用完。我看著他手上的榮譽假卡,有著輔導長的大印,還有士官督導長扣用兩小時的証明,絕對不會是偽造的卡。有了這張,這樁買賣對我來說可是賺到了。
「那就請你在值更表上把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對換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妳人又好又漂亮!」
「倒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換啊?」這下換我滿腹疑問了。
「沒辦法啊。」他說,「我業務忙不完,文頭說我開船前沒用完不能放假。我想趕快用完嘛。」
「這不是實情吧。你會為了業務犧牲掉你的榮譽假?」
「哎喲──」他叫了出來:「好啦,不瞞妳說。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一點點私人的小事情啦。我想在出海前去找麥七對面那家飲料店的一個女生。她跟我本來是約了今天見面,可是我今天辦不完業務,所以想改明天……」
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男兒樂為俎上肉啊。「哎呀,是哪家小姐這麼漂亮讓你願意這樣掏肝掏榮譽假啊?」
這句話說來滿帶醋意,柏豪立刻轉了話鋒:「沒辦法啊。船上最漂亮的相庭姐姐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人家跟我快擦出愛的火花了嘛。」
哎呀。這就通了。身為政戰士,依著我的本職學能,一句話可就全釣出來了。原來柏豪跟這位姑娘已經到了臨門一腳的地步,本來約了今晚花前月下不見不散,正要相好的時光竟然被開船跟文頭的禁假令給壞了事。難怪早上宣佈要開船時,柏豪叫苦連天了。他既不會暈船,又不用辦公,開船本來對他來說是極好的一件事,我一時還以為是他在拍文頭的馬屁呢。看來這下他是認真地不想開船了。至於那個女孩是怎麼認識的?是愛的火花還是水花?這些就超過我的業務範圍,我也就不想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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