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日本,最好找個好理由
在歐美國家,華人力爭上游,成為跨國公司重要幹部的例子,比比皆是;在日本,光是關東一地整個加起來,華人便超過廿萬,比起東京都一些行政區的人口都多。這麼多的華人,在日本公司出人頭地、獨當一面的,至今沒聽說,這和歐美國家的華人同胞相較,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不能全然怪日本公司歧視我們。如同我之前所說:哪怕是日本人自己,四十多歲的上班族如今爬上「課長」(manager)位置的,都不滿三成。所以,對於前仆後繼夢想著來日本公司打拚的台灣朋友,我心中總是五味雜陳。我之前一系列關於在日工作的文章,引起不少反響,在眾多意見當中,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看法:「老侯就是『沒有明確目標』,所以在一家公司待不下去。」再進一步檢驗他所謂的「明確目標」,原來,「規規矩矩在公司待著、不要想有朝一日離開日本回台灣」,更清楚地說,就是歸化成日本籍,才是「明確目標」,偏離開這個目標,統統都是「不明確」。
全球化時代,要做哪國人都是自己的人生規劃,外人是插不上嘴的。但是,「當上了日本人」僅僅是第一步。就算成了日本人,要在日本公司繼續做下去,我個人的建議:最好找找別的理由。比方說:我要為日本經濟無私奉獻,甚至說我要在公司物色一個日本老婆(老公)。不然,你就得把為日本公司幹活視作良心事業。
為何這麼說?幾天前,《日本經濟新聞》透露了這麼一個讓人看了洩氣的訊息:日本的主管階級薪資,甚至不如中國。這裡講的,可不是甚麼實質薪資,而是名目薪資。
中國「中石化」的主管平均薪資,72萬人民幣,相當於1200萬日幣。有些看官們可能不清楚:在日本,年收入1000萬日幣(大約台幣300萬)是個「坎」,日本人對於這個「年收千萬」的坎,大多一生都跨不過去。
「中石化」是個特例,我們再看看平均值。北京師範大學的調查顯示,中國大陸上市公司的general manager以上高級主管平均年收入,2012年為63萬6100人民幣(約314萬台幣,1053萬日圓)。這可是當地居民平均可支配所得的25倍。日本人「年收千萬」的目標,對岸有些人早就輕輕鬆鬆達到。
日本公司從課長(manager)到部長(general manager),薪資平均調升36%,中國則是64%。你說,這一比,在日本公司是不是越待越洩氣?
之前為了銀行帳款的私事,打越洋電話和中國信託的小姐聯絡,那小姐用著台灣女孩特有的撒嬌口吻道:「侯先生,您在日本工作?我好羨慕您喔、好想去喔!」我內心不禁苦笑:看來,我在日本工作這事,只剩下「騙美眉」的這點剩餘價值了。我已經離開日資公司,但對於其他仍願意嘗試的朋友,我的經驗談,就權充所有後輩懲前毖後的材料吧。自己的路總得自己走,誰也下不了指導棋,不是嗎?
頑強的華人
閒話休提,單提我在離開東京的公司之後,到了大阪一家歐洲籍公司,重新做起了manager。大阪人相對樂天的性格,和我若合符節;歐洲公司開放的氛圍,也讓我擺脫了日本公司的層層桎梏....不,真這樣幸福快樂地過完一生,只能算是「小說家言」。人生又不是寫小說,事實上,時至今日,我寫信還是得算段落、看看空了幾行;身為manager,連表格裡各欄該保持的長度都不敢擅自作主,事事請教前輩。前輩同事被我問得哭笑不得,好奇我這膽小謹慎的個性是怎麼造成的。劉蓉《習慣說》裡有句話:「習之中人甚矣哉!」前家日本公司把我培養出來的慣性,讓我中毒頗深,受害不淺呀。
「老侯,這樣的你,是塊上班族的料嗎?」有一天,我回東京訪友,我的一位網友,單先生,在東京一家咖啡廳和我聊天時,這麼問我。
單先生來自江蘇,比我早來日本好多年,大學是在日本念完,做了幾年上班族後,自行創業,事業做得有聲有色,在東京捷運山手線沿線擁有一間獨棟的三層樓房子,如今已經歸化成了日本籍。他主動來接觸我,先是因為看到了我所翻譯的村上春樹「釣魚台事件寄稿」,後來又覺得我的作品幽默,謂「此奇貨,可居也」,硬要我和他在一起「做點啥」。
同樣留日,我和他走的路完全不同。我規規矩矩拿了公費留學,進了一般企業,早早就拿了高薪,從此以一個普通上班族的身分,人生再無波瀾,安逸等死....。
「呵呵,有一百種上班族可做,你偏偏到日本來做上班族。」單先生笑我,語氣半是諷刺。他接著說:「我自己也是,在東京上了五年班,上到自己都不知道人生是為啥,直到有一次....。」
「怎麼了?」我好奇地追問。他能混到今天,人生必然有著出彩的轉折點。本能告訴我:他的故事值得聽。
「當年,我任職的公司是做包裝材料的。公司規模不是很大,但我們的材料防碰撞、耐用,市占率不小。有一家挺大的食品公司,是我們的長期客戶,由於客戶一直穩定從我們這裡進貨,我們不等他們下訂單,自然也會為他們備貨。」
「直到有一次,客戶出了狀況,通知我們停止出貨。公司因此堆了一大堆銷不出去的庫存。」
「我是做業務的。雖然不是負責這一塊,但我知道這些庫存就算此處銷不出去,另有別處可銷。銷出去了,不算是我的業績,但絕對對公司有好處。」
「結果,你主動向公司毛遂自薦,說自己能處理掉這些庫存?」我問道。
「恩,我向公司提議了。」
「結果呢?」
「結果?你又不是沒在日本公司待過,呵呵!」單先生苦笑道。
單先生說,他對上司主管說了又說,也不知道是自己日語口才差、還是推銷能力太不好,總之,日本上司對他的提案不感興趣。上司說,公司處理庫存自有辦法(其實根本沒辦法),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一看,這些人腦袋全僵固了,有錢不賺,我就自己來!」
於是,他辭去工作,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說創業就創業,單先生自然是靠著中國國內改革開放後所累積的渾身能動力。反觀日本,自從80年代後期泡沫經濟之後,日本年輕人信心全失。根據GEM全球創業觀察指標顯示:中國自行創業者,12.8%,台灣7.5%,而日本僅有4%。三年內計畫創業者,中國21.7%,台灣26.8%,日本仍然只有5.4%。從以上數據來看,所謂「企業家精神」,在日本已經煙消雲散,再明顯不過。
單先生的公司靠著過去累積的人脈,物色到一個海外客戶,客戶願意出高價買這些包裝材料,以及其他貨品。這次的交易,為他賺來了人生第一桶金。
「這次你賺了多少?」我再度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問道。他比了一個「五」。
「呵呵,這五千萬,讓你開始擴大公司規模,越賺越多,所以...」
「甚麼五千萬?五億!」
單先生的一席話,讓我接不下去。以一個外國人而言,辭去工作在他鄉創業,算是豪賭。他乾坤一擲,賭出了一番局面。
華人在海外艱苦創業的故事,到處都有。清末鬧太平天國時,一群隨著洪秀全打天下的老廣,被清軍征討得老家待不了,只能偷渡到美洲大陸做築鐵路的奴工,其他做工的黑人白人大多熬不下去,唯獨這些老廣靠著冒險犯難的精神存活下來,變成美洲華人移民的老祖。就在差不多同時期,被日本明治天皇官兵征討的四十多個地方割據「藩士」,也偷渡到了美國,他們所待的地方好山好水,大可安逸過日子,最後卻全數病倒。「冒險犯難」,本來就是我們華人的特質;「按部就班」,本來就是日本人的特質。放著自己的特質不利用,一味模仿別人,不會成功的。台灣人崇日、親日了半世紀以上,返璞歸真找找自己身上本來就具備的華人特質,不也是一條活路?
「你有信心自己出來闖一闖?」單先生說完自己的經歷之後,反問我。
我點點頭。事實上,我決定自己出來闖,有著不得不然的理由。我放棄了台灣的勞健保,連根拔起,圖的也就是日後能在他鄉異地闖出一番局面。在「日本公司」老實做個上班族,本是下下策,不可能做一輩子。只要有機會,我要自己在日本立穩腳跟。
「那好!我剛好有個機會介紹給你,」單先生笑著說:「我有個老客戶,認識一家印度的系統顧問公司,這公司專做外資企業在日本公司的企業管理系統專案項目。他們最近缺人,希望能以合作的方式,和獨立顧問一起做案子。做得成,單價會是非常高。你看如何?」
印度的系統顧問公司?我願意試。只要熟悉IT系統產業的人都清楚:在全球資訊系統業界,印度人早就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倒是這家公司把目標市場鎖定在「在日外資公司」,確實新鮮。可見在日本,懂外語的資訊系統人才著實缺乏,甚至要靠濃厚腔調的印度人來填補。
靠著這個因緣際會,我後來和這些印度哥們聯手,打了一場「系統專案爭奪戰」。
海外新天地
單先生劍及履及,在和我聊天的同時,就把我的連絡電話與電子郵件告知了那家印度公司。單先生圓滿替我們搭上線,剩下的,就得靠自己了。
我過去有過和印度同事打交道的經驗。印度是個「奇妙的國度」,將近四成的人不吃肉;印度又是個「樂天的國度」,出口的電影幾乎全是歌舞片;印度還是個「弱不禁風」的國度,以人口數比例來看,印度運動選手在奧林匹克賽場上獲得的獎牌數於世界排名敬陪末座。上次,總算有個印度女選手得到了田徑賽的銀牌,結果被揭穿:這位女選手「居然是男扮女裝」。
「連男人都跑輸女人」,讓印度成了國際大笑話。儘管運動神經普遍不佳,但印度人思辨能力強,邏輯能力強,是世界共知的事實。拿中印來做比較,印度傳統的佛教教學,有阿毘達磨哲學這類高度哲理思辨的分析手法,要中國人來做,就不擅長,所以中國禪宗盛行,因為「不立文字」,方便。這種比較還有進化版。近年,網上針對別人的文章留言評論,常用的開頭第一句話:「這篇文章我只看到××○○」,然後就開始臉不紅氣不喘地瞎批,不瞞您說,這也是「華人特色」,搞得我們這些常常在網上發表文章的人,哭笑不得。
這先不提。就在我和單先生見面後的當天晚上,接到了這家印度資訊公司在日負責人的電話。對方用著非常流利的日語,開口自我介紹:「您好,我是單先生介紹的,○○科技公司,名叫慕桐。請問,是侯桑嗎?」
「您好,正是我。」
「侯桑,太好了。您看我們說日語好?還是說英語好?」
我告訴他,兩者都可以。但兩人既然都是在日本的老外,還是決定說英語。慕桐說,他們這家印度公司,在日本剛剛展開事業,急需懂得英日語的系統人才。而他們在歐洲的業務負責人已經為他們爭取到一家歐洲公司大型系統專案的機會。
「這家客戶計畫在日本他們的日本分公司導入企管系統,我們已經被列入候選名單。只要我們能證明有足夠的英日雙語系統人才,他們極可能會把專案給我們作。為期一年半,是個很有賺頭的案子。」慕桐接著說道:「可惜,我們儘管勢在必得,但就是缺人。全日本找遍了,雙語的資訊人才就是難找。」
慕桐說,他手下幾個印度籍資訊顧問,全都是學有專精的「練家子」,可惜日語不行,一時派不上用場。日本人當中,會英語的資訊人又如鳳毛鱗爪。只要能找到合適的人,帶領他的隊伍爭取案子,他願意出高於市場價格的酬勞來聘用。
慕桐提議我們明天見面後再進一步談,我答應了。第二天,我們在東京秋葉原的一家咖啡廳見了面。慕桐長得黝黑高大,以印度人的標準來看,膚色都算是偏深的。印度的徵婚網站上,常常可以看到徵婚人的自我介紹中多數喜歡強調自己「膚色白皙」,理由無他:「較白的膚色」往往間接意味著「較高的種姓階級」。我到日後才知道,我的判斷沒錯,慕桐是來自較低的種姓。但這又如何?我和他都在海外謀生,他做得有聲有色,成為這家印度公司在日本分公司的負責人,種姓不種姓,早就被他拋在腦後,而我,也把我在台灣的總總拋在腦後。兩人都在海外找到了新天地,人生「reset(重置)」過了。
慕桐把準備好的資料交給我,包括客戶要導入的系統內容,以及這家印度公司準備的方案。我也把我準備好的履歷表交給他。他看了一下,表示滿意。但他滿意不滿意不是重點,重點是要客戶滿意。
慕桐把他現有的成員作了個簡介。全都是從印度請來的系統人才。他說,這些子弟兵英語不成問題,技術經驗也沒話說。唯獨就是不能說日語。
「我的隊伍起碼要有一個人能說日語。這是件大案子,只要這仗打贏,我們就能在日本站穩腳跟。」慕桐雙目注視著我,問道:「侯桑,你有辦法帶我們的隊伍去打一場仗嗎?」
說老實話,慕桐的態度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如往常「接案子、作案子」。我萬萬沒想到他要物色一個能帶領他的隊伍、爭取一筆大生意的關鍵人物。(待續)